實驗教育畢業生成為教育工作者之後──再探教育體制內外的距離(下)

圖/2020-2021年,展開為期 50 天的單車環島行動學習(展賦實驗教育系統臉書粉絲專頁提供)

文/翁嘉瑩

走進展賦行動學苑的教室,一個空間內,同學圍坐在半身模特兒前,聆聽老師講述,接著輪流操作縫紉機,思考下週到永樂市場,要為自己設計的衣著採買什麼質地的布料。另一個空間,同學或坐或站,面對知名的電車難題,轉轍器按或不按,站在天橋上推人或不推,三秒舉牌亮出決定,然後娓娓道出決策背後的原因。同時,角落的小房間內,傳出吉他輕快的旋律,蕩漾在空氣中。

這裡是展賦,一個生機勃發的教育基地。

打造良好環境 探索就會自然發生

展賦以學生為導向的課程設計,提供足夠彈性,讓學生能充分探索、建構自我。透過主題式與PBL課程(Problem-based learning /Project-based learning),打造個人專屬課表,每週半小時的檢核時間,讓師生一對一釐清學習和生活狀況。

探索,是鄧宇和喻之屢屢提及的關鍵字。擔任展賦教職至今,鄧宇觀察到兩種不同探索形式,其中一種能發掘自己喜歡的領域,另一種則是確定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兩者同等重要。同時,鄧宇也不斷加強自己學習診斷的能力,希望能更精準貼近學生需求。

圖/展賦行動學苑教室一角,擺放著半身模特兒、縫紉機和3D列印機。(翁嘉瑩攝影)

展賦提供種種學習的可能,符應了其中一種對體制外教育學生的刻板印象:專才、自信、有想法、擅表達。然而,在強調自主學習、自我探索的環境中,也有一些學生對自己想像模糊。

喻之說,這是很常見的現象,很多人剛來到展賦時,並不是現在展現出的樣子。鄧宇則從學生來到展賦的原因進行分析:展賦的學生大多由家長領進門,粗略可分為理念型家長和求助型家長,前者認同展賦教育理念,希望孩子適性發展,後者則因孩子在原校遇到困難,如被霸凌、拒學、具自殺意念等等,希望在此得到修復。

鄧宇指出,通常受傷的學生會需要一段適應或療傷的時間,「重點是先把自己的身心靈顧好」。而通常在展賦系統內待較久的學生,普遍有充足的學習動力。相較同齡者,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標。每個人的特色都很鮮明,沒有一套固定的樣板。「他們在這邊一起學習、一起生活,但可以長出很不同的樣子。」

即便如此,鄧宇坦言,如何提升學生的學習動機,也是他目前面對的重要課題。「體制外相對於體制內,學的東西有趣和開放很多,但還是會遇到學習動機的問題。有學生什麼都不想學,或者學了一下就沒興趣。」成為老師之後,鄧宇在意如何能更了解學生,也更了解手上握有的資源,並思考媒合的可能。

圖/鄧宇開設「文藝青年養成計畫」課程,和學生討論電車難題。(翁嘉瑩攝影)

提及在自由環境裡不知該如何展開探索的學生,喻之表示:「展賦的老師並不是真的硬性要引導你去做自我探索,而是去接納你每個狀態。當你被接納的時候,你就會願意去看見;當你看見自己現在狀態不好,你就會產生疑惑,為什麼我狀態不好?那你就會開始你探索的歷程,它就是一個很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

豐富多元的刺激、包容接納的環境,是探索的前提,孕育自我的沃土。

向外探索,向內追求,所有探索終將歸向自我。了解自我,便足以開展天賦。

圖/獨立報導課程的一日微行動至公視參訪(展賦實驗教育系統臉書粉絲專頁提供)

自由的界線?

相較於體制內教育,展賦提供學生開放彈性的空間。這樣的自由邊界何在?

表訂八點半到校,但遲至十點半都可見方才入校的學生;有些學生到校後,需要持續補眠至中午才能參與課程;不限制數位裝置的使用,於是有人在語言課的口語練習時間架設網站,有人在選修課時打手遊。一週一次的學生會議,理應參與討論校內公共事務,但仍有太多人沉浸在小螢幕之中,而令不平的學生直言指出:「這是我們的事情、我們的團體,至少在這個時間保持專注可以嗎?平常我們已經有很多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你可以繼續覺得這個團體很爛,也可以繼續覺得這都不關你的事,但你有想過要做什麼去改變它嗎?」

圖/學生會議上,學生討論期末學享會的呈現方式(鄧宇提供)

喻之說,就她所見,體制外教育明顯的缺點即是沒有任何界線的自由。重視個人發展,卻可能導致學生過度自我中心。她舉例說明:「孩子說他今天心情不好不想進課,體制內會要求他就是得坐在那裡聽,但體制外的孩子覺得今天不爽就不來了。你不用負起任何責任,頂多是沒學到東西。可是出社會工作時,你可以說我今天不爽,我不要來上班嗎?不上班會沒有錢,但同時你又不想承擔沒有錢這件事。」

對此,鄧宇表示,他會盡可能了解學生行為背後動機,並告知同學必須承擔「自然合理的後果」,比如遲到就得放學留下來補完學習進度。如何評估徵兆拿捏介入時機?鄧宇說,他會考慮是否影響整體,若引發的負面效應大於置之不理時,就應當介入。而牽涉到安全、生活作息相關的問題,就勢必得特別關注。

從自己到他人 從學生到老師

同樣對教育富有熱忱的鄧宇和喻之,有個明顯的共通點,在於能夠說清楚自己是誰。

鄧宇說:「我是一個需要有目標、想清楚自己要什麼,再全心全意往那個方向走的人。」展賦將老師定位成資深學習者,在受支持、有資源的狀況下,持續學習成長,完成夢想的同時又能支撐生活,是體制外教育最吸引鄧宇的一點。

以學生為主體進行課程設計的前提是,老師必須保持學習的動能。「我可以教很多東西,但不能重複教,學生明年就會說這我去年學過了,所以要推陳出新、加深加廣。自己寫教案,不能照本宣科。又要行動學習,帶學生到戶外,了解最新的時事。」為了教學而備課,延伸自己學習的觸角,同時引領學生同行,對鄧宇而言,這就是理想的教學生活。

將近一年的教學歷程,鄧宇開設的課程五花八門:筆記、3D列印、逐格動畫、作曲、理財,甚至是游泳和棒球。疫情期間,鄧宇也自學當時正夯的視訊軟體 Gather Town,引導學生主辦線上學享會。這也印證了鄧宇所言,實驗教育體系裡的老師必須是一個通才。

2021年初,日本的逐格動畫天竺鼠車車竄紅。鄧宇曾學過相關技術,加上學生興趣強烈,他便開設逐格動畫課程,大獲好評。最令鄧宇感動的是,在課程結束後,學生自發將逐格動畫運用在生活當中,在自己經營的社群媒體或網站上置入逐格動畫的元素。

「做任何工作都會耗損,但耗損的同時,也會讓我有新的想法。有點像是它耗損把我磨了變圓,但是這個圓是為了讓我可以走得更長遠。」看見學生將上課所學自發實踐於生活當中,是教學上感到最有意義和價值感的一刻。用熱愛學習的身教,在自然的互動中,讓學生得到感動或啟發,是鄧宇理想的教師形象,而他也正朝此逐步靠近。

找到界線,擦掉它,然後劃一條新的線

圖/喻之於人文實習時進行授課(喻之提供)

盤點過去到現在的探索歷程,喻之說:「每階段好像在做不同的事,但一定有一件事或一個特質是從以前就發揮到現在的,我發現是和助人、表達、公眾有關,好像就是教育、講話的人。工作是一個標籤,我真正在想的是,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工作會是一個呈現那個特質的顯性的東西。」她的答案是,教育型的助人工作者。透過教與學的方式,幫助人成為他自己想要的樣子,老師只是一個職稱或選擇。

年僅十九歲的喻之,現正接受政大實驗教育者工作培育計畫,曾於人文實習兩個月,並在展賦開設一學期的正向心理學課程。此外,她亦是療心卡陪談員,陪伴同學暢聊生活的各種疑難雜症。對喻之而言,教學實際遭遇的困難,其一是她興趣太廣泛,難以擇定和同學分享的題目。其次則是,教學時容易太有共感,而造成精神內耗,她也正在摸索如何達到平衡。現階段,喻之則在升學路上且思且行。

圖/喻之以療心卡陪伴自己,也陪伴他人 (展賦實驗教育系統臉書粉絲專頁提供)

喻之淘氣地自述:「界線這麼大,大家說你待在圈圈裡面就好了,我是站在圈圈的線上面,然後偶爾把腳伸出去一點點。我是反骨中最討人厭的那種,我沒有違規,我還在線上面。我不太乖,但我沒有到不乖。」她總是在線內與線外游移,試圖撐出一點屬於自己的空間。

也難怪,關於教育,她最想做的兩件事,其一是成為體制內外的轉運站,陪伴家長和學生面對選擇教育模式的恐慌和不安,其二是,模糊體制內外的界線,成立介在二者之間、同時涵蓋二者優點的教育形式。「我不喜歡分體制外、體制內,我喜歡講傳統教育和實驗教育。因為體制內外的分立太明顯,有些體制內還是有空間讓孩子去自我發展、建構和探索,但傳統教育沒有。」

不論體制 回歸學習本質

「成就每一個孩子」、「適性揚才、終身學習」,是現行108課綱的課程願景。探究與實作,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PBL?展賦一年四學期,每學期末的學習成果分享會,就是一份份細緻的學習歷程檔案。

對喻之而言,教育的意義在於每個人都可以透過教育找到他自己,重要的不是體制內外,而是自我探索。對鄧宇而言,實驗教育的使命,是在前端嘗試各式各樣的事物,提供教育創新的各種分析案例,「我不是反體制,而是想讓台灣的教育更加多元化,提供學生和家長不同的教育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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