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教育畢業生成為教育工作者之後──再探教育體制內外的距離(上)

文/翁嘉瑩

他是鄧宇咺,學生口中的鄧宇。高一暑假發起家庭革命,從一般公立高中,轉入當時由人文展賦教育基金會經營的宜蘭人文無學籍行動高中。大學就讀教育系,探索各式各樣的教育型態。結束半年人本教育基金會的工作,去年三月,他來到展賦,成為核心教師的一員。

她是譚喻之,在宜蘭人文國中小度過小學六年,而後進入體制內就讀國高中,高一時轉為個人自學。去年三月,她來到展賦,為升學和未來的教育工作者之路做準備。

穿梭於體制內外,同樣以教育為志業的兩人,走過什麼樣的生命歷程?對於體制內外的教育有何看法?又是如何實踐自己對教育的意義?

圖/10904 線上學享會《疫起來,自學!?》的前夜祭,由喻之主持、鄧宇主講《行動學習經驗分享—當我從學生到老師》 (展賦實驗教育系統臉書粉絲專頁提供)

改變始於意義的失落

鄧宇第一次接觸實驗教育,是國中看到全台體制外學校相關報導。那篇報導成為種子,埋在鄧宇心中。「好像真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真的了解:我現在到底要幹嘛?我為什麼要讀書?我為什麼要參與學校的課程?我覺得,那個地方可以讓我找到我自己和我到底要做什麼。」宜蘭人文無學籍高中,回答了他的問題。「當下是很感動的,感動到足以讓我未來以當老師為職業,去影響未來的學生。」

經歷大考,進入公立高中。即便校風自由,對讀書的迷惘、對生命的困惑,讓那顆種子迸出土壤、抽出嫩芽。高二開學兩週後,鄧宇休學,遠赴人文試讀一週。一週後,他返回高雄的家整理行李,前往報到。

2012年,體制外高中的選擇並不多。最吸引鄧宇的,是有行動學習規劃的人文。「行動學習吸引我的點,是我有機會去驗證學到的東西,不論學校學到的知識或平時關注的議題。」短則一至三天,長則三個月以上的移地學習,以身體實踐知識,讓世界成為教室。

行動學習立定人生志向

在人文的那一年,鄧宇和人文的師生前往美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行動學習。參加國際民主教育論壇,在農場裡擠羊奶、做乳酪、看星星,坐在美國大峽谷邊畫畫,回想起來歷歷在目。

圖 / 當年日記中的 20 美元。(鄧宇提供)

鄧宇當時的日記本中,夾著一張美金二十元的鈔票。那是在美國的一天晚上,大家圍坐著聚會,鄧宇以口琴演奏〈月亮代表我的心〉。奏畢,老師上前將二十美金放在鄧宇的帽子裡。只是一個小動作,但帶來的震撼和感動,讓鄧宇銘記在心,「那是一個老師對學生的鼓勵和影響,認可這段行動學習的時間裡,我的付出和用心。不只言語關心,還有實質行動。」當下,鄧宇在心中許願,未來要將自己的能力轉換成二十美元的幾千倍、幾萬倍,發揮個人的價值和影響力。鄧宇笑說,「老師你的投資真的非常值得。」

和家人的約定是,只能在人文待一年,必須回到原高中取得文憑,而鄧宇想要的是自主安排學習內容。釐清家人和自身的需求,離開人文後,他選擇和原高中簽訂合作計畫,申請自學。延續在人文培養的自學能力與習慣,白天安排自己規劃的書法、程式語言或旁聽大學課程,也參與校內社團活動,晚上則到補習班準備大考所具備的學科知識。而後鄧宇順利進入教育大學,取得小學教師資格。

外星人來到地球

相較於鄧宇將體制外教育「介紹」給家人,喻之則早在小學就在父母安排下進入人文。這是父母最後一次幫她做決定。

喻之說:「小學六年對我來說是人生影響最關鍵的六年,沒有學科壓力,但我們還是有學習,學的是什麼?學的是生活、還有怎麼樣成為一個人。這是我們學校的宗旨,在玩樂中學習,在學習中玩樂。」當時人文學制涵蓋小學至高中,然而,喻之仍決定在小學畢業時離開這座啟蒙她的校園。

喻之在夥伴經營的Podcast節目〈越育〉提到,「六年級的我很叛逆,幾乎半年沒有去學校,即便我的學校這麼free。」當時的她遭遇人際方面的挫折,加上想挑戰外界對體制外學生學力不足的質疑,決定將戶籍遷回台北,回到體制內念書。

圖 / 喻之提供

國中初入學時,喻之經歷一段人際與學習的適應期。

在體制外教育下成長的她,善於思辨,敢於直言,會對既有規範提出自己的質疑和想法,在當時同學眼中「像是一個外星人」。在強調適性發展的人文,喻之的學力基礎和公立國小生並不在同一個起跑點,也花了一小段時間適應「讀書-考試」的模式。她大笑著說,「國一的時候,我就連三角形內角和是一百八都不知道!」

所幸,人文也給了她良好的適應能力。「以前行動學習有很多接觸新的環境、新的人事物的機會,所以我不害怕,就是去挑戰,還是順利通過了。」雖然起初在數理方面相較吃力,但在語文、科學領域相當得心應手,表達力、領導力更是領先同儕一大截。後來,她順利考取地方上的第一志願。

改變、行動 永遠走在自我挑戰的路上

高中時期不比國中。喻之每天六點多出門,晚上十一點多到家,「有一句話說,累得跟狗一樣。不,我比狗還累。」有天晚上,喻之躺在床上,一個個問題朝她襲來:我做這些是為了什麼?我未來想成為這個樣子嗎?我再看看那些大人,我未來會想成為那些大人的樣子嗎?我的答案是否,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做些什麼改變?

「我一開始沒有想要休學,想說我就試著在那樣的框架裡面,走在界線上面,看能不能更輕鬆去找到自己的樣子。可是我發現不行,因為學校灌了太多我知道我不會用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又必須去應付那些東西,為了我的畢業證書、為了我可以好好升學、為了別人說可以更美好的未來。」

高一下學期一個月,喻之決定休學,開啟個人自學之路。起初採取與學校合作的個人自學,而後發現仍需到校段考,符合學校畢業規範,改為不與學校合作的個人自學。後來自覺仍有歸屬感和人際需求,在兩年後再次回到展賦系統學習。

「我的叛逆期,是對體制的叛逆」

鄧宇在高二那年離開無法自主學習的教育環境,再次返回體制內,是擔任實習老師的時候。「想說以後都要走體制外了,不如給自己一個機會,好好在體制內學校待一個學期,了解體制內學生的難處和痛苦在哪裡。」

實習期間,鄧宇發現,在成績至上的單一價值下,即便是小學生也習慣以成績相互評價,且因師生比有限,老師難以兼顧每個學生。「班級經營上會比較流於『不要出事就好』。」根據鄧宇的觀察,老師會關注有特殊表現的學生,可能是好表現或壞表現,但並不突出的學生就很容易被忘記。在這樣的狀況下,學生就容易做出許多單純為了引起注意而做的事。

人的價值被化約為考試分數,學生的需求無法被全面關照,是鄧宇實習期間最深的感慨。

「體制要你背負大眾的期待成為你自己」

圖 / 喻之提供

在中學時期被同學視作外星人的喻之,對於體制有著深刻體悟。「當你發現別人都不講話,只有你講話的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很怪。環境潛移默化地,讓你覺得你慢慢變得跟別人一樣。對,這就是體制。」即便在體制外成長,「只要把你丟回體制,就會很快融入體制的生活。」

喻之更進一步指出,「體制內外的界限不在於考試或不考試、讀學科或不讀學科,而在於體制要你背著大眾的期待成為你自己。可是你是獨特的,怎麼會跟別人一樣?和所有同年紀的同學都會一樣的東西?而且那些東西會把你的時間縮得極滿,即便你想要去發展你的興趣,社會會告訴你這不會賺錢、你這樣沒辦法升學,你不會有任何的時間去成為你自己,但很弔詭的是,他們又會要你在這樣的壓迫、這樣的期待中成為你自己的樣子。

體制有其優點,可以讓人提早意識到這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讓人學習在壓力之下成長。但體制將知識與考試緊密連結,帶給學生過多考試壓力,壓縮了自我探索的時間空間。喻之形容,假設現行體制給予學生的知識量是100%,其實只要學其中70%就足以建構一個人的本質,剩下的30%應該留給學生自由探索,但體制內卻將它填到120%。「有一點太多,什麼東西都太多了。」


延伸閱讀:實驗教育畢業生成為教育工作者之後──再探教育體制內外的距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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