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原住民教育體系的自發實驗(上)/Tamorak共學園:語文課應該要上阿美語,那我們就這樣教。

圖/Tamorak共學園的小學部教室就在創辦人Nakaw自家庭園。穿過碎石小徑就可以抵達二、三、四五六年級的小學教室。攝影/魏孝潔

文/徐卉馨

這天是Tamorak(南瓜)共學園開學日,時間來到上午八點,這所位於花蓮豐濱港口部落(Makotaay)的學校並沒有響起鐘聲,而是聽見老師們唱起阿美族語歌謠,孩子們聞聲陸續加入,手拉手集合成圈。在綠茵環繞的空地上,大人孩子們穿著雨靴、運動鞋席地而坐,專注地聽嚮導說故事後,準備出發到他們今天的教室——山林。

濱海公路向山前進的小隊伍,不時傳來阿美族語笑鬧聲,有孩子好奇地撿拾路旁的銀合歡果實,老師停下腳步看照並耐心等待。走在最前頭領路的Nakaw(林淑照)正是Tamorak共學園的創立者,他也在行前叮嚀記者,在孩子們身邊不要說中文,協助維持全族語的學習環境。

Tamorak的教育:說母語,生活即知識

圖/「晨圈」活動中的族語歌謠會更換不同首曲子,此外也會有英語歌謠等多樣的動態活動。攝影/魏孝潔

族語和山林,本是部落生活的元素,但在體制內教育中,孩子少有機會親近學習。Tamorak共學園這方結合華德福(註1)與族語教育的學習園地,已有自己的道路,至今走了六年,教學方式逐漸成熟。目前,幼兒園有十一位學生,小學部十五位學生,再加上總共八位老師與一位廚工。

Tamorak共學園依照春夏秋冬分為四個學期,每學期各十週的課程內容,會隨著傳統部落時序設計安排。而課程所用的教材均是自行編寫,例如展開每日學習序幕的「晨圈」中所唱的各首族語歌謠,歌詞內容也結合部落與在地文化。

小學部三個主要課程,包含教授阿美語為主的語文課程、依照華德福教育系統的數學課程,以及部落生活文化知識的綜合課程。「冬季學期是山林課程,因為傳統部落的山林活動跟打獵是在冬季。」Nakaw說明,今年也有請來部落的老獵人帶領孩子,而在現場發生的一切,老師也要消化並與孩子一起梳理,化為知識。

圖/小學部的孩子們冬季主課是山林課程。提供/Nakaw

族語課程是所有課程中份量最大的,在十週中佔六週。「母語課程經過這些年,已經確定用什麼內容。一年級、二年級的已經寫下來,我們有自己的課本。」Nakaw說到,「一年級只教羅馬字母,我們編了很有趣的課文,把字母融在裡面,二年級教寓言故事,我們挑短的寓言故事,轉成母語,每個故事大概兩三分鐘,由那些故事來認識單字,三年級開始講部落口頭傳說。」

「全美語教育」的起心動念

Tamorak共學園最初的出發點,是Nakaw在自家樓下的空間,找來幾位家長孩子,開始為期一週的「全美語幼兒園」。

Nakaw擁有在港口國小、慈心華德福教育實驗小學任教的經驗,三名女兒都是自學生。2014年「實驗三法(註2)」正式通過,讓Nakaw起心動念,開始邀請有興趣的、孩子處於幼兒階段的家長嘗試全母語教育。

圖/幼兒園學習內容包含晨圈、小遊戲、故事,而一週五天的副課依序為水彩、烘焙、蜜蠟、手作、散步課。圖中是水彩課。攝影/魏孝潔

隔年(2015年)寒假過後,Nakaw就著手進行,「我用我所知道的方式,以全母語、華德福的方式帶一個禮拜。過後,家長們問,『我們可不可以繼續下去?』我說好,可是你們要幫忙出力。」

Nakaw希望以學校的規模經營,因此一邊教課,讓家長參與旁觀課堂,培訓他們成為可以獨立帶班的老師;另一邊發展課程與編寫教材,慢慢建立出教學方式。

Tamorak共學園與孩子們一起成長茁壯,因應有幼兒園孩子已達小學入學年齡,Nakaw與家長們達成共識,想讓孩子持續受族語教育,因此在2017年成立小學部。在今年(2021)通過教保中心(註3)籌備申請後,幼兒園也移至港口國小的教室上課,空間更充足。

圖/小學部教室中裝飾著孩子們的手作物。攝影/魏孝潔

如果只有我的孩子會講阿美語,我的孩子跟誰對話?

Nakaw的辦學動力,其實源於十多年的醞釀。1997年末,Nakaw因拍攝紀錄片機緣,與彼時已九十多歲、港口部落最後一位以傳統方式推舉的頭目Lekal  Makor,建立起形同家人的情誼。他清楚記得Lekal  Makor說的話,「他用阿美族語跟我說,『Nakaw,我們現在的小孩都不會說阿美族話了,我已經很老了,你們自己想這個問題。』」

「我小孩生下來他有抱到,他一直說,要跟小孩子說阿美族話。我阿美族話也不是很好,但我強迫自己,無論如何要跟小孩說阿美族話,就用單字或我所知道的阿美語去拼湊出來,雖然講的不流利不標準。我的先生、婆婆看到,我一個漢人媽媽這麼努力跟孩子講阿美族話,他們就自然轉變成阿美族的『頻道』。要不然,現在部落老人(普遍)都跟小孩子講國語。」Nakaw說。

Nakaw當時在港口國小任教,工作與家庭穩定,但老頭目的話種在心底,直到2007年因接觸華德福教育時再次萌芽,「華德福教育沒有制式課本,教學者必須使用在地東西生產教材,我一聽到就很興奮。」因此,Nakaw投入華德福培訓與教學現場,學習自編教材等能力,同時也開始思考,「如果只有我的孩子會講阿美語,那我的孩子跟誰對話?」

圖/Nakaw在自家客廳接受訪談。客廳曾是Nakaw三個孩子自學的空間,共學園面臨孩子人數增加,教室不足時也曾短暫讓孩子在客廳上課。現在小學部使用Nakaw自家的兩間教室、幼兒園在港口國小的教室。攝影/魏孝潔

考試定輸贏? 族群差異不應以對錯區別

站在國小講桌十多年,拿著課本依照教學指引上課、出考卷,也讓Nakaw親見部落孩子在體制內教育裡,遭遇的語言學習困境。

「我在學校教的小孩,他們讀中文真的很痛苦,你覺得一座山一扇窗一朵花一朵雲,我們講是直接用一二三的。對原住民孩子來說,他們沒有這個東西,他們選擇題會選一個花、一個山,這有錯嗎?但他們去參加考試,就通通輸人。」Nakaw說。

Nakaw回憶,小朋友們在考卷的選擇題,選了一「個」花而答錯被扣分,就聚在一起討論為什麼是「朵」?他們仍舊不知道究竟為什麼。Nakaw說,「我也不知道怎麼教?我無法解釋,不知道怎麼解釋。」

「華德福師訓勾起我(這個想法):漢文系統真的不適合孩子,至少不適合我們部落的孩子,我又連結到老頭目說的,我們的孩子語言都沒有了。語文課應該要上阿美語,次要學習才是中文,這個系統告訴你可以這樣教,那為什麼我們不這樣教?」Nakaw說。

當學校考卷上一道是非分明的制式選擇題,將孩子的差異與獨特等同於錯誤與失敗,我們該如何向孩子解釋為什麼?Nakaw說到,「回過頭來你會發現教育是大人的自修,大人必須改變,才能帶領孩子。」

母語環境消失 因為「學漢語才有競爭力」

「最初Nakaw找我聊,我是土生土長港口部落孩子,我一開始也是有點抗拒,但因為他的堅持,我說好。」在港口國小等地擔任族語老師的Rara(拉拉),在Tamorak共學園幼兒園成立之初,就被Nakaw找來當幫手,如今已能熟練地帶領幼兒,循序漸進地提醒孩子們「請說母語」。

族語學習成效,有賴於孩子能有經常使用的機會。Rara看見體制內學校族語教育時數不足,一週僅有一堂課。體制內族語課程始於2001年九年一貫課程實施後,將鄉土語言納入語文課程領域,族語成為正式課程一部分。

Tamorak共學園致力於全族語學習環境,但也仍需家庭教育積極配合。Rara點出普遍困境,部落家庭平常在家說族語的意願不高,「我們都希望孩子回家講族語,但父母親不講,阿公阿嬤也不講,他們都經歷過國民政府。我這年代,小時候在學校也是被教導『說國語』,我的孩子也是講國語。」

此外,當地部落家庭的興趣反而不高,Nakaw提及,多數部落家庭懷有希望孩子不要輸在起跑點的觀點,認為學習漢語才有競爭力,不認為母語有那麼重要。反而是許多認同其教育理念的家庭,不辭路遙接送或直接搬進部落,都希望能讓孩子來此上學。

曾多次拜訪Tamorak共學園的國立臺東大學幼兒教育學系教授郭李宗文說到,「語言跟文化是綁在一起的,可以從說族語增進自我概念和族群認同,這對幼兒階段的孩子很重要。」他說,教育是生命影響生命的傳承,自小學習母語和自身族群文化,可讓原住民孩子更有自信,「有更多文化底蘊,對自己的族群認同就不會有問題,心裡才是穩的,能發揮更多潛力。」

「幼兒時期是語言學習的黃金期。」郭李宗文說明,「我們推動在家說族語,甚至是六個月大以前的孩子都能開始學習。」他也補充,孩子從小學族語,不會構成學習其他語言和一般學科的障礙,甚至許多研究都證明,多語學習反而對孩子多元思考發展有益。

郭李宗文指出,國內外不乏學齡前全母語教育的例子,台灣過去有民間自發舉辦的屏東泰武鄉「平和部落托育班」在先,在國際上則有紐西蘭毛利人的「語言巢(註4)」的成功經驗;在政策方面,原住民族委員會(以下簡稱原民會)2013年起推動原住民族語保母獎助計畫、沉浸式族語教學幼兒園補助計畫,促進幼兒居家照顧、托育機構時學習族語的機會。

圖/Rara在幼兒園教室外受訪,他坦言自己不喜歡「族語老師」這個指稱,「我就覺得族語我們自己講是很自然的。」他也進行多項保留港口部落文化的田野調查工作,因而希望自己被稱呼為「部落工作者」攝影/魏孝潔

教育推行的最大難關── 師資

順利推行族語教育,師資是否充足且穩定是另一個重要因素。在體制內族語老師,需經過高級族語認證和培訓,並考取資格。過去族語老師都是兼任聘用,領取鐘點費,2017年《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通過後才走向專職化,進一步保障其薪資等工作條件,根據教育部國民及學前教育署統計,107學年度專職族語老師名額為112名,109學年度核定184個名額。

穩定師資一直是Tamorak共學園的頭號問題。最初的老師來源是家長,雖近年漸漸有了經介紹或聽聞消息循線而來的年輕人投入,但人員來來去去,至今共學園仍一直處在培訓老師的狀態。Nakaw指出,要找到教學理念一致,且願意進入體制外教學的老師本就是困難,再加上培訓過程艱難,不懂族語或沒有教學背景的人,要很努力學習。

另外,要處理隨著師生數增加,因而擴大空間和經費需求,都非易事。Nakaw說到,近兩年有跟教育部和原民會申請申請族語振興相關計畫的補助,也有跟民間私下募款,但礙於心力不足,尚未能執行公開集資或擴大募款的工作。

Nakaw近年將眼光放在吸引更多有志一同的家長,維持現有基礎,而他持續努力的動力源於看見孩子的改變,「有孩子一開始在聽不懂母語的情況下,哭了兩個月,可是他媽媽說,他在家從來沒有說過他不要來。他現在很快樂,也能用母語跟我們說話,聽到這種孩子,就會覺得值得繼續做,孩子都可以這樣忍耐,雖然我們面對很多困難。」


註1: 結合人智學,強調身心靈整合的教育模式,台灣實驗教育中以華德福教育系統為大宗。

註2:教育部為鼓勵為鼓勵教育創新與實驗,制定《高級中等以下教育階段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實施條例》、《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實施條例》以及《公立國民小學及國民中學委託私人辦理條例》(一般簡稱實驗三法),落實《教育基本法》鼓勵政府及民間辦理教育實驗的精神,在2014年底三讀通過。

註3:教保中心全稱「部落互助教保中心」,一種提供二歲以上至入國民小學前幼兒教育及照顧服務的機構。在《幼兒教育及照顧法》第十條明定:「為提供原住民族幼兒學習其族語、歷史及文化機會與發揮部落照顧精神,採部落互助式方式對幼兒提供教保服務。」

註4: 紐西蘭「語言巢制度」(Te Kohanga Reo)制度專門針對出生到6歲的學齡前兒童設計,結合母語教學與公共托嬰功能,家長可將幼兒送到部落的「集會所」,由該地區會說族語的耆老們進行全毛利語教育。參考:蔡榮峰〈島國,母語,國際化:淺談紐西蘭的母語政策

延伸閱讀:一場原住民教育體系的自發實驗(下)/Pinanaman河邊教室:用自己的語言來學自己的文化,讓孩子有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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