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無家流浪,身後入土為安:街友的最後一程,如何走?
編按:
過年前,一位讀者在 NPOst 粉絲團的私訊中問到──
您好,我在貴網站有看到關於街友甚至一些無名屍的後事,在沒有家人、沒有錢的情況下都是怎麼處理的?我還是學生,想探討這方面的問題和解答,街友的後事會是什麼人去執行,會像平常一般人的程序一樣嗎?還是會有專門的人員,例如社工員或是政府單位的人呢?會有火葬的儀式且有安葬的動作嗎?以上的問題可能是我不夠用心找查資料,希望貴網站能夠幫我解答,無比的感謝!
NPOst 因此訪問了幾位關鍵人物,分別是新北市志願服務協會(以下簡稱「新北志協」)的黃梅英主任、社團法人台灣芒草心慈善協會(以下簡稱「芒草心」)理事長李盈姿、社工李佳庭,中華民國善願愛心協會的會長郭志祥。黃梅英、李盈姿、李佳庭長期在第一線從事街友服務,「善願」則對窮困者與弱勢家庭提供免費的全套殯葬服務,服務對象就包括街友。
黃梅英在新北志協服務多年,3 年前新北志協停止承包街友的外展服務,但仍負責經營遊民中途之家「觀照園」。她表示自己經手的街友逝世個案少說也有 10 多位,「在我的經驗裡,街友從生到死,都是我們在處理,而在新北市,死者算很有尊嚴了。」
以新北市為例,遊民在街頭、醫院或租屋處死亡,若是社工發現會先確認身分並報警,由法醫相驗、確認死因後,警察再打電話到殯儀館請人來接大體。若遊民是在租屋處死亡,為了和房東維繫好關係,社工也會出面安撫房東,為了讓房東放心,社工還會到寺廟拿大悲水灑淨。
與此同時,社工和警察要協尋家屬,若找不到家屬,大體就是「有名無主」,無法確認的身分則是「無名屍」,警察便依法公告,公告 25 天後無人認領,就以地方政府「社會救助」的方式安葬亡者。
黃梅英表示,若有找到家屬,會有 2 種狀況發生:有些家屬認為「人死為大、恩怨已了」,就把大體接回自己辦喪事,若家屬是經濟弱勢,社工也會引介資源幫忙;有些家屬則因為放不下過去的恩怨情仇,連理都不理,這時候,就需要家屬簽委託書,讓社工接手處理。
委託書好拿嗎?有時候事情很單純,長期服務街友的芒草心,其社工李佳庭說,她處理過的個案都較簡單,她只要打電話給家屬說:「只要簽好到便利商店傳真給我就好了。」但有時,這一紙委託書的取得,異常艱難。
芒草心理事長李盈姿具備 20 年社工資歷,她談到家屬不願簽委託書的原因很多,有的親人擔心會惹禍上身,例如害怕被債主找到,甚至碰過要求社工簽切結書負全責,還有的人擔心會有法律問題,或是不想出錢,以不夠親為由拒絕,對社工說:「我只是『表』的,你去找更親的人!」李盈姿感嘆:「我身為外人都想幫忙了,親人哪有不幫忙的道理?」
李盈姿表示,社工能做的,就是盡量解釋清楚狀況,基本上家屬都會簽,他們還沒碰過不會簽的,如果堅持不簽,那就使出大絕招!她微笑說:「只要搬出宗教命理,說如果逝者不早日入土為安,以後子孫運勢會不好、會倒霉!說到這大部分的家屬都會同意了。」
小胖的尾聲,不孤單
街友小胖和芒草心淵源頗深,他生前小有名氣,是芒草心的「街遊」計畫導覽員,在艋岬街頭向眾人導覽、分享自己的故事。他生前住在芒草心辦公室的 2 樓,和另一名街友阿俊同住,後來小胖因急性心肌梗塞,在住處過世,享年 42 歲。事發時,李盈姿是第一個到現場處理後事的社工,她回憶事發經過,歷歷在目。
那天清晨 5 點多,阿俊起床要到廚房倒水,經過廁所時,看到小胖人在廁所沒關門,小胖坐在馬桶上,阿俊還跟他哈拉 2 句,倒完水再經過廁所,阿俊才發現異狀:小胖斜靠在牆邊,嘴開開一動也不動,嘴角滴著口水,他一摸才發現小胖已經斷氣,身體有些硬了。
阿俊嚇到了,卻沒想到打 119,一路衝出門,騎腳踏車到東園派出所報案,警察盤問阿俊 2 人的關係,他說不清楚。早上 8 點多,李盈姿接到電話,馬上趕到辦公室,她不理警察攔阻,執意去廁所看小胖,她回憶:「他坐在那裡,頭歪一邊,看起來真的已經走了。」
警察看小胖嘴角滴著口水,懷疑他有嗑藥,在現場翻找抽屜,阿俊見狀主動把家中所有抽屜拉出來,警察反倒不翻了。他們接著找到了小胖的舅舅,舅舅到了現場,對死因無疑問,警察簽結。
身為社工,李佳庭原本很擔心阿俊的心情,沒想到阿俊超級正向,一點也不害怕!事實上,事發第一天,阿俊就說要住到小胖的房間,因為房租比較便宜,李佳庭笑說:「阿俊說自己是第一個發現小胖的人,他覺得小胖一定會感謝他,還拿小胖的年紀、忌日幾點幾分過世的號碼去簽六合彩,後來還真的中了 5000 元!一個月房租都有了。」她也藉機跟阿俊談,要是他走了要怎麼辦後事?「阿俊很豁達,已經交代清楚要找誰了。」
小胖的告別式現場擠滿了人,李盈姿開玩笑說:「我的公祭應該也沒有那麼多人。」小胖的棺木上蓋滿網友送的禮物,40 多位聽過他導覽的網友到殯儀館送他一程,舅舅、弟弟、妹妹等家人也來了,舅舅還捐了一筆錢給芒草心,希望幫助更多人。
告別式結束後的晚上,李盈姿夢到小胖,夢中的他笑嘻嘻的,李盈姿說:「小胖生前有 2 個願望,一是自己租屋,二是和家人吃年夜飯,這些他都做到了。」李佳庭的心情也很平靜,她回想自己一路與小胖從無家流浪到穩定租屋生活,一直到最後一刻,她說:「我把整件事都做完了。」
人與人需要緣分,不是每個街友都可以圓滿走上終點,有家人或朋友送最後一程,黃梅英感性說:「一個遊民可以遇到社工,是他很大的福報,最後一存都很有尊嚴。」(參考:小胖的故事、小胖再見/街遊 Hidden Taipei)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黃梅英回憶起一個多年前印象深刻的個案:爸爸帶著女兒流浪,女兒漸漸長大,跟著他流浪不是辦法,就把女兒託付給別人照顧,父女倆仍保持聯絡,感情不錯,女兒甚至到工廠洗碗賺錢、給爸爸花用。不過好景不常,爸爸在臺北路倒送醫,等黃梅英聯絡到女兒,爸爸已不治身亡。
小女孩要到臺北奔喪,竟不知怎麼坐車到臺北,原來她 12、13 歲仍不識字,她請工廠老闆幫忙指路,後來終於到了臺北。黃梅英帶著小女孩去看爸爸的大體,小女孩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黃梅英以為她年紀還小,不理解死亡的意義。
告別式前一天,黃梅英心想,「沒有人來送行,一個人走好孤獨喔。」於是找來 3、4 位志工大清早 5 點就來唸經,黃梅英就像家屬一樣,陪著小女孩送爸爸一程。她再次帶女孩見爸爸最後一面,女孩才放聲大哭。
多年後回憶此事,黃梅英也哽咽了:「原來孩子那麼孤獨無助。」從火化到進塔,黃梅英都陪在旁邊,她把塔位鑰匙交給小女孩,告訴她:「以後想看爸爸就自己來。」
她提到,這件事有上新聞,引起社會關注,有人想認養小女孩,也有人捐款,但小女孩告訴黃梅英,她在南部有朋友,工廠老闆待她不錯,她不想離開熟悉的地方。至於捐款,因為小女孩年紀還小,黃梅英深怕這筆錢會害了她,因此她婉拒所有捐款,拿出自己身上僅有的 1.6 萬元,要小女孩一定要上學識字,2 人就此別過。
自此之後,逢年過節,小女孩會捎來消息,黃梅英得知女孩有去上小學夜間部,識字念書,也有工作,即使多年後沒再聯絡,她也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集眾人之力,助逝者入土為安
每一個流落街頭的街友,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從生到死,幸運者有社工扶助,從死亡後到入土為安這一段路,在北部,多由慈善團體「中華民國善願愛心協會」接手。
「殮葬服務」是善願提供的服務之一,服務對象不只街友,舉凡低收入戶或經濟困難者,經由社工、警察、公益團體轉介,善願的志工就會出手相助。
善願自民國 89 年起對窮人提供免費殮葬服務,每一個經手的個案都會造冊,詳細載明個案背景、條列所有喪葬費用的細項,他們提供這項服務快 20 年,已幫助 2800 多人,一本本 A4 資料夾,每一本都代表一位逝去的人及弱勢家庭。會長郭志祥隨手拿出幾件最近經手的街友個案,說:「最近天氣比較冷,街友(的案子)就比較多。」
郭志祥描述其中一位街友阿翔(化名)的生前經歷:「他是一個標準的遊民,睡公園、火車站、騎樓,上吊則選擇在公園,為什麼上吊?跟自己狀況有關。」據郭志祥側面了解,阿翔身無分文,婚後家裡感情不好,無法盡到為人丈夫與父親的責任,後來自我放棄去當街友,有一段時間和家裡失去聯絡,家人再聽到消息,人也走了。
郭志祥說,有些有結婚的街友會進入訴訟程序,要求孩子要扶養他,和家裡弄得關係很僵,有些街友則因為種種原因,不願意拖累家裡,就此人間蒸發,再次見面已天人永隔。以阿翔的例子來說,家屬還算有情有義,簽字授權給善願服務,他感嘆說:「每個家庭情況不一樣,有些家屬覺得,你以前沒照顧我,為什麼我現在要照顧你?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人會說善願送的塔位我都不要,樹葬就好了!這不是說樹葬不好,而是他們不想多盡一份心。」
善願助人的方式很特殊,他們有超過 8000 名會員,會員會針對個案所需、自掏腰包,一人出個幾百到幾千元不等,集資湊滿喪葬費用,葬禮所需的政府規費、軟硬體設備都包括在內,如棺木、花籃、靈位、塔位、誦經的師兄師姐等。他們不做聯合公祭,每個逝者都有自己的禮堂,一次葬禮僅花費 2 萬到 3 萬多元不等。以阿翔為例,即使沒有低收入戶的政府喪葬補助,也只花了3.5 萬元。
價錢能這樣壓低到遠低於市場行情,是因為善願能低價取得葬禮所需相關物品,為什麼?郭志祥解釋,因為協力的衛星工廠願意把東西便宜賣給善願,「一般做死人生意,多少有點迷信,便宜給善願也是積功德,賺少一點而已。」
說來諷刺(也悲哀),善願經手的量已經達到「財團」等級,郭志祥表示:「每個衛星工廠都說,我們是他們的最大客戶,因為我們一直有案子進來。」
細數善願這些年提供殮葬服務的弱勢者,北部一個月平均 20 人,民國 105 年總計 280 人、106 年 245 人,當弱勢成為多數,廠商將產品低價賣給善願,就不僅是積功德,也是一門源源不絕的生意。不過這種「低價競爭」做善事,卻因此曾引來其他殯葬業者檢舉,引發適法性的爭議。對此郭志祥強調,內政部民政司 2015 年已確認善願免費下葬窮人「沒有違法」,他笑說,而且現在善願也已拿到特許執照了。
最後的尊嚴,一點也不能少
要幫助死者入土為安,善願需要家屬簽一紙委託書,同意按照善願的「標準流程」走,有時會遇到家屬意見多,也沒有統一的窗口,郭志祥說,這時他會提醒家屬,這些事家屬一毛錢都不用出,而且只要提到「亡者會感謝你、保佑你,以後發展會比較好」,家屬也就點頭答應了,畢竟喪事無法反悔,葬禮沒辦法重辦。
即便是弱勢的殯葬服務,葬禮一點也不馬虎,不只會做頭七和滿七,規格和一般家庭也差不多,郭志祥娓娓道來殮葬服務的「標準流程」:當死亡證明書開出後,他們會去接大體,按照戶籍地送到殯儀館,道佛教就豎靈位牌,有師傅引魂,再來拜棺,一直拜到告別式,到第 6 天晚上 9 點到 11 點,3 位師兄姊會做頭七法會,這個時間剛好是子時交接時。
告別式前一晚,殯葬處會把大體拉出來退冰,退冰完後大體會經歷「洗、穿、化、殮」,亦即幫大體洗身、穿壽衣、化妝,「殮」就是把大體放到棺木,由善願志工和殯葬處共同協助處理。待大體退完冰、化好妝後,禮廳也會佈置好,靈位牌、花圈花籃、童男童女、18 尺花山、誦經師傅,無一不缺。郭志祥還補充說,他們用的棺木叫「林肯總統棺」,象徵苦難已離去,未來會大富大貴。
有時大體需要稍微「加工」才能體面些,郭志祥說:「我們不是殯葬業,但是都會。」例如,大體的嘴巴張開怎麼辦?郭志祥說很簡單,「用庫銀折一折,做一個很像領帶的梯架,從下巴往上一頂,嘴巴就闔起來。」那眼睛張開怎麼辦?他說:「從上往下給它按摩一下,約 30 秒就會闔起來,至少到告別式結束、推到火葬場時,眼睛都會闔起來。」
志工連念「吉祥話」都會說。郭志祥解釋:「按照宗教習俗,亡者的聽力是最後消失的功能,志工講的話,亡者都聽得到。而且其實,家屬瞻仰遺容時也不曉得要做什麼,所以你要幫他起個頭,幫他們把話說出來。」他以臺語流利背出吉洋話,語音婉轉哀戚──
「○○○,你的病都好了,要出院了,現在已經無病無痛,你的家人統統來向你道別,希望你到西方極樂世界,逍遙自在,在這最後一刻,家人親友有一些話想對你說,你要仔細聽⋯⋯你最牽掛的○○○,他們都會互相照顧、互相扶持,不用擔心,你可以安心到西方極樂世界。」
不少家屬聽了感動掉淚,但時間有限,5 分鐘後便蓋棺、封棺,最後推到火葬場火化。
善願辦公室牆上有一個大白板,白板上是每月行事曆,詳細寫上哪天要處理誰的後事,仔細一看,2 月份行事曆已「人滿為患」,週一到週日,每隔 2、3 天就有葬禮進行。郭志祥說,告別式沒有特別挑時辰,「時時是好時,日日是好日。」
許多人因為各種原因成為街友、遠離家庭,在街頭流浪,他們在街頭努力活著,幸運者得以脫遊自立,而逝去的人,或許想不到生前的恩怨是非,在他死後仍激起漣漪。大體在社工、警察、家屬和慈善團體兜兜轉轉,名字來來去去,就像白板上的名字,擦得掉,但留下痕跡。類似的故事,不斷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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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現場】夢想城鄉陳秋欣:「看見差異,不是嘲笑它,而是補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