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慈善之名,行殖民之實的計畫/NGO 工作者的日常囈語
湖居歲月。多少異國的夢,都沉在這兒了──上古,神祇出自渾沌。仍是瑪雅(Maya)的舊夢,瓜地馬拉(Guatemala)阿蒂特蘭湖(Lake Atitlán),傳說中神祇誕生的國度。
那夜,我應邀前往幾位友人聯合舉辦的活動。
飄洋過海,暫時融入
樸雅的咖啡庭園有著鬆散的糜軟,燭光在低矮原木桌上折射開來,竹影纖纖,沒有椅子,高起的臺階上是散置的軟墊。沉默裡,是錯落的和自然融為一體的原始色彩,乾枯的舊衫、發酵了的染料,人們或站、或躺、或坐、或倚,彷彿就融進去了,浮貼為藤,成為天然擺飾的一部分。
這一代的臨湖村落,來來去去都是相似的追求,性靈與原始。大地之母瑪雅宏大能量,號召了無數渴望平靜的異國浪魂,盡是歐美臉孔,他們所追求的「道」──飄洋過海,雜染各種解釋後,最終在瑪雅遺失的國度得到應許。
阿蒂特蘭湖(Lago de Atitlán),傳說中神祇的初始與安息之地,這兒有無數的瑪雅祭祀、靈魂療程、修道課程等,他們嚮往的大抵是一個早已沉入湖底的夢,一個遺失在千萬人的記憶裡,卻因此而更為浪漫的文明。
夜風裡薄薄的擺盪的投影屏幕,化開來是湖波,淺淺的、灰黑的濁,一浪一浪,洗過碎石之時,隱隱傳來低沉而沙啞的歌吟。
故事蹂躪在漣漪間:仿古的儀式,數張高鼻削臉的輪廓影綽在堆疊的篝火──祭祀總圍繞著火,瑪雅人是信奉火光的民族,儀式裡有火、有彩燭、有獻予神祇的可可豆;湖水在粗糙的雙掌間來回洗瀲,鼓聲沉穩,承著低喃的歌吟,土語的單詞,並以英語複誦:「我很抱歉,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短片播畢後,幾個男女互相道謝,在一片咕噥的讚嘆中,他們說道──
「水是生命之源。」
他們在淨化湖水。
他們在淨化 3 月 11 的福島水汙染。此次 3 月 11 日,乃瑪雅的水日,淨化必得於是日執行。
祭祀完後,下起了今年第一場微雨,這是神祇的顯靈,是神蹟。
⋯⋯像是歌功頌德、像是豐業堆砌、像是模糊焦點、像是一種迷炫的自我陶醉,彷彿某種見證──他們穿越了重重障礙,和異域的先民信仰再次連結,以救贖者的復興姿態。
多麼像個煽情的商業廣告,我心下反感,趁一切仍晦暗,正起身欲離去。
新殖民主義式的高談闊論
一把高亮的聲音突兀劃開了一絲鋒利:「你們說你們在淨化湖水,這當然是善意的,但圍著湖水點火唱歌似乎並不具有什麼實際效益。當然我只是一般的倉促過路的遊客,和你們這些久住的人不同,了解的、接觸的也無法與各位相提並論,但這幾天我真正看到的是許多當地人在湖邊用洗潔劑沐浴、洗衣等,湖中的汙染來自於此,這才是需要改變的不是嗎?」
我駐足回首,發話者是個戴鴨舌帽的青年男子,巴西的口音。又見友人雅莉安娜忙起身解釋:「是的。當然這裡已不像 30 年前的環境,那時女人們都用著香蕉葉做洗潔用具,環保而天然。大家都知道我的咖啡廳剛開幕,除販賣天然手工肥皂外,工作坊也是我們的其中一項計畫,我們將開設工作坊,教導原住民們如何製作天然手工皂,相形之下,會對環境更為有利。」
另一個人舉手發言道:「嗯,我想大家都認同這個想法,畢竟知識是我們僅有的,也是我們在異域進行幫助當地的活動時,真正可以派上用場、可以分享出去的⋯⋯」
我離開了。
回小屋的路是每夜綿延向上攀升的碎石道,燈火明滅夾雜著閃爍,道是糊的、坡是陡的,地勢猖狂,九彎十八拐,一不小心便要萬劫不復。
這兒堆疊了太多的夢、太多的人、太多的誤解與渴盼、太多的臆想與傲慢,最終張牙舞爪的生成一個蜷伏在湖畔的心魔。許多追求形而上性靈生活的歐美人士,帶著主觀想法來到這個浪漫的古域,執著於自己所理解的瑪雅與能量,他們帶來了過分的物價哄抬、巫醫與草藥療程的資本詮釋、自身國度的思維與生活方式的移植,本質上就是另一種殖民主義──以自然之名。
去脈絡文化移植:慈善之名,殖民之實
「看著那些拙劣的模仿,我只覺得悲傷而可笑。那些人憑什麼以救贖和傳承者的姿態去對文化的所有人進行不明所以的宣導?甚至是以異國語言!」回到小屋後,我捧著茶,窩在篝火旁,一股腦兒的埋怨:「他們想在這兒做些改變,把這兒變成他們所期待、所嚮往、所一廂情願執迷的國度,一個乾淨的伊甸園,但一切早已經回不去了。」
「以洗滌劑做比方吧。原住民們怎麼知道那些洗滌劑對環境不好呢?又或者知道了,但它方便、便宜、簡單,閉上眼睛,盲目而後麻木,也就不在乎了。這所有的塑膠類汙染產自歐美國度,歐美人享用著便利的生活,然後跑來這兒,希望當地人過回美好的原始生活,這不是很奇怪嗎?真的要做改變,他們不是更應該教導自己國度的居民,並對財團提出抗議,將產品改良為友善環境的洗滌劑?當掌握資源與經濟的人們改變了思維,慢慢的自然會影響到第三世界。」
「更實際的來說吧!天然手工肥皂,哪個原住民買得起呢?光天然原料就難以負擔了。那些人仍是掌握資源、掌握知識,企圖在這兒開啟另外一項事業,這和 500 年前的帝國侵略有多少不同?我當然支持自然、環保、環境友善等議題,可是,就洗滌劑這件事來說吧,為什麼他們不是回歸到這些原住民舊有生活中去尋思些蛛絲馬跡以做改良,而是用他們自己國度現在正流行的精油、天然手工皂呢?他們在這裡裸泳、在這裡圍著塊破布行走、高喊著自由無拘、在這裡開設高價的咖啡館、舉辦昂貴的巫醫療程,這都是他們的主觀與傲慢,不是嗎?」
瑞卡撥弄著柴火,淡淡說:「這本來就煽情,但你覺得還可以怎麼做呢?」
衝著一口氣,我正欲開口為自己的立場辯解,卻聽盧卡斯的聲音懶懶的傳來:「或許就因為他們從未真正尊重過當地人,當地人始終是第三世界的次等居民,就算是在自己的國土上。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看著人潮湧來,看著所有觀光的改變,看著價格越升越高,所有豪華旅店一棟一棟豎起,各項浩大的開發工程一樣一樣執行,看著許多人來這兒做一些他們所奉行的計畫,短暫停留後,留下一團混亂復又離去。他們以為他們在追求自我、追求性靈、追求瑪雅文明,以為自己在幫助當地人,以為自己在復興一個消逝了的文化,但他們只是把自己的強國思維帶過來,而且可悲得只有膚淺的表層:資本與揮霍。最終,這裡的一切都只關於錢了。」
確實是。這兒的一切都有 2 樣標準:當地居民與外國人。大多數的餐館、旅店、咖啡館由外國人所有,顧客為外國人,前臺工作人員、給予靈魂治療的巫醫、販售草藥的櫃臺、主導祭祀的祭司,往往亦是說著英文的外國人,而當地住民若有幸,則可以受雇為其後臺人員:諸如打掃、洗潔、物運、園藝、廚師等各項勞力活。為外國人工作,代表可以在良好的環境裡,穿著自己多年渴望卻難以負擔的、有質感的瑪雅傳統服飾為工作服,並有稍高於一般工作的薪水,這大抵是值得驕傲的職業。
然而,這是外國人的生活圈。原住民的生活圈在湖裡、在山林中,他們的心裡既崇尚著外國人,卻又排斥著外國人。外國人若向原住民購買物品,往往得付上雙倍的價格;而原住民的居住地往往坐落在離觀光湖畔極遠的山腰上,隱在山林間,胡同般的社群,自成一格。
盧卡斯點著菸,風霜而灰白參差的長髮在夜風中輕輕飄盪著,可有可無的無所謂。「那妳在墨西哥做的那些計畫呢?妳的 NGO 就真的與這些主觀強加的思維無關嗎?」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想起關於那些計畫:餵養孩童、製作童書、發展文創等,我的舊情人曾嘆息的問:「妳為什麼想改變他們呢?」
為什麼要以另一個國度的思維來改變他們呢⋯⋯這麼多時日過後,我彷彿才真正理解他的嘆息。原來,我們多麼容易以慈善之名,行殖民之實。多麼偽善而媚俗的慈善啊!
或許,唯有當我們真正謙卑且開放的拋卻舊有觀念,深入理解當地人的生長背景、文化脈絡,以他們的方式和思維,去理解、去教導,去刺激他們有意識的願意發展出自己所需要的改變,只有當當地人認為自己需要改變,且清楚明白改變所將前往的方向時,幫助才會真正具有意義。
知識與資源,原來都不過只是虛浮其上,華麗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