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是社會問題還是受害者?被獵殺卻無聲,沒有臉孔而逃亡/NGO 工作者的日常囈語
他們成千上百的遷徙,被獵殺、被驅趕、被追緝,卻是無聲;沒有臉孔、沒有文件,沉默的身影逃亡在法律的灰色地帶。深夜裡,杳無星光,只有模糊的信仰,和火車轟隆隆開過所捲起的塵沙。他們是來自中美各國,試圖穿越墨西哥至美國謀取生活的移民,或者說是某種程度上的「志願性難民」。
凡是團體大抵都有個規律與準則,我很快就習慣了難民營的志工生活:清晨 6 點至 9 點間有水洗澡和洗衣、7 點開工、8 點 45 分是每日的工作會議、9 點早膳、下午 2 點午餐、7 點晚膳、晚間 9 點大門關閉後便不可出入、10 點全面宵禁,其間是無數瑣碎的忙碌和繁雜的手續,只有冷水,只有匱乏的資源,只有揮發在空氣裡酸黏的汗漬,只有三餐如一的米、大豆及玉米餅,只有來來去去未及捕捉便又消失的編號。
我所工作的難民營「途中弟兄」(hermanos en el caminando)位於墨西哥瓦哈卡州的小鎮 Ixtepec ──美墨貨運火車 la bestia 於南墨的轉運站,由於移民們時常在此地轉運、過夜,等待下一班不知何時啟程的北向火車,當地以移民們為目標的血腥事件層出不窮,直至神父 Solalinde 將傷者聚集起來、彼此照護,難民營遂逐漸成形。
逃亡,一條充滿血腥與暴力的旅程
「你可以幫我翻譯幾個中文名字嗎?」來自宏都拉斯的哈維埃爾有著一張清秀稚嫩的臉龐,他只有 24 歲;難民營裡大多數都是 20 歲上下的青年。「這是我女兒的名字,她 3 歲了,這是我兒子的名字,他只有 5 個月大。」哈維埃爾遞給我一張紙條。
「你老婆的名字呢?你的家人一切還好嗎?你離開之後有跟他們通過電話嗎?」我邊以中文寫著他們的名字邊詢問道。
他靦腆笑道:「感謝老天,大家目前都還平安。我很想看看他們。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沒見過我兒子,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見到。所以,我想把他們的名字刺青在身上,這讓我覺得他們就在附近,有他們在,再多的困難都不重要了。」無數未具文件的移民踏上這條危險的路程,試圖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
然而,根據 2014 年的統計報告,是年,有 40 萬中美洲人非法穿越墨西哥與瓜地馬拉邊界,其中有 7 至 8 萬人被墨西哥警方逮捕並送入監獄(在 2014 年的新政策之前,非法移民若在墨西哥被逮到則視為犯罪,墨西哥政府可判其入獄服刑,2014 年新政策實行後,則是直接遣送回國),有 4 萬人抵達臨美的墨西哥邊境城鎮,30 萬人不知所蹤。這是條充滿血腥、犯罪與暴力的旅程。
「那你呢?一路上還平安嗎?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呢?」我自紙張間抬頭問道,笑容卻是酸澀的,畢竟怎麼可能平安呢?
「你也知道,就是那樣啊!和大多數人一樣,被搶過、被揍過、被威脅過、偶爾收到一些幫助,多數時候就是走路,沒日沒夜的朝北方走。」他雲淡風輕道。
2014 年墨西哥當局執行新政策,允許警方動用武器將移民們從火車頂端上驅趕下來。在這之前,總有無數來自中美洲的移民們搭乘這條因沿途暴力及血腥而號稱死亡火車的路徑一路向北,朝美國前進;而如今,新政策逼得這些不具文件的移民們只得徒步行走,使他們更輕易、更直接的暴露在各方勢力面前。
不被國際承認的難民
晚膳時分,我向由國際人道組織派遣至此地多年的丹尼爾詢問這幾年來移民們的情況變遷。
「以往大約只有 30% 的人在抵達這兒前曾遭遇事故,如今 80% 抵達這兒的人都曾遭逢搶劫、血腥等暴力事件,其中 100% 的女性都曾經在旅途中被強暴,甚至有許多的年輕女子問我們有沒有提供避孕針,因為她們很清楚自己在路上一定會被強暴,只是被強暴還不過是小事一樁。而你想想,這裡還只是旅途的開端。」
丹尼爾看著我哽在喉口的悲傷,無奈的笑道:「或許你現在很難接受,但這就是他們的真實生活,比這更糟的多的是,他們被標籤、被汙名化為造成社會問題、治安問題、搶奪工作資源的非法移民,但他們根本上是未被承認的難民,他們才是受害者。」
「你知道他們的國家其實有戰爭嗎?你知道薩爾瓦多和宏都拉斯基本上是由幫派組織統治嗎?你知道這 2 國存在多嚴重的犯罪問題嗎?甚至你知道美墨聯合訂立的移民保護政策,實際上是美國付錢給墨西哥以驅逐這些非法移民嗎?」
關於自己的無知,我只能抿緊了唇,沉默以對。
「沒有國際媒體談論他們,你當然不知道。而當他們的情況不被認可,他們連成為難民以尋求國際庇護的資格都沒有,儘管他們實際上符合國際人權法對難民的定義。」丹尼爾的憤慨、無奈、悲傷、失望最後融為一句感嘆:「然而,這就是現況,我們無力改變任何事情。」
自從川普總統上任後,隨著美國移民政策漸趨嚴峻,有越來越多來自中美洲的非法移民選擇申請居留在墨西哥的難民庇護資格,然而,成功機率卻微乎其微;至於人道簽證(humanitarian visa),墨西哥則是要求非法移民必須提出在墨西哥受到墨西哥人重大傷害的證據,方可申請一年期的暫時停留,並可持續更新,直至案件解決後,墨西哥會將此移民遣送回國,或是 4 年之後,此非法移民方可提出久永居留要求。
天遼地闊,這裡卻是沒有神的所在,只有長年呼嘯的狂風和變滅輕易的足跡。
延伸閱讀:
臺灣的國際難民:沒有身分的「非法」孩子,連活下去都奢侈/《國界上的漂流者》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