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社區志工事件(三):獨家專訪「傻志工」裴大生

 

事件已經沒有絕對真相。或者說,每個人眼裡都有屬於自己的真相。

風塵僕僕出現在 NPOst 臺北辦公室,裴大生坐下第一件事是連吞兩顆止咳清肺丸,再要一杯熱水和咖啡。「我一天工作 16 小時,沒什麼時間休息養身體。」裴大生把藥丸扔在桌上。

「你們為什麼想訪我?」記者還沒開口,裴大生已經搶先問問題。「我們的讀者很關心偏鄉服務和志工倫理。」我說。

「志工倫理?那只是自由心證的規範。」2014 年 10 月,因為摯友過世而意外開始在火葬場擔任志工,後來跟著慈善組織到偏鄉做急難救助,裴大生以志工身分在其中服務,最後卻決定「自己出來做」。他冷靜說話,卻語出驚人:「我是獨立志工,是弱勢志工,也是流浪志工,更是革命志工。社福組織行政體系龐雜,經常對外說一套,對內做一套,志工倫理教一大堆,要裝個熱水器讓孩子洗熱水澡卻還要看長官臉色。我的孩子要吃飯穿衣跑跳玩樂洗熱水澡,不需要看人臉色。」

我要看到社會的真實面、現實面,不要躲在層層官僚的組織下服務。」裴大生說:「就算要成立法人或機構,也不會是這幾年的事。我是不公開募款的,也從不把愛心掛在嘴上,我只是專心在做事情而已。」過去在主流媒體當業務的裴大生,在媒體業打滾 9 年,做了志工之後反而屢屢拒絕媒體採訪:「那些都是手段,我要做事,我不玩手段。」

那現在為什麼受訪?「因為你們報導公益,因為你們會聽我好好說話。」

需要「好好說話」的裴大生,一說說了 4 小時。他自 2014 年底開始不再跟著社福組織做事,如同長年從事部落志工教育的黃憲宇所說:「我們看過很多反骨的人,到了組織裡產生太多不認同,這樣的人通常會選擇反抗、脫離組織;當他們進入新環境脈絡中,也經常會選擇激烈的改革,拒絕緩慢而迂迴的融入。這也是社會介入的一條路,所謂的激進途徑,硬碰硬,一種很絕對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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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取自裴大生臉書(右一:裴大生)

裴大生拒絕和當地非營利社福組織合作,隔壁中正村的母語老師黃麗春受訪時卻說:「這麼多年來,有這麼多單位和組織在幫我們,我們心存感恩。但沒有一個人像大生一樣,真正把物資全都送到小孩手裡,卻同時致力於教導孩子的品德。品德教育是大生和我們最重視的,孩子不會念書沒關係,品德才重要。」

堅稱自己是「傻志工」,裴大生執意按照自己的方式照顧弱勢小孩,除了物資,還幫忙接送、跟小一點的孩子玩、送大一點的孩子去學吉他,教他們不准偷東西、不說謊、不抽菸、不嚼檳榔。孩子們放了學,會手牽手走 3 公里路去找他,只為找「大生哥哥」玩。「他們要的是尊嚴,是愛,是擁抱和相處,是要你蹲下來跟他們一樣高度。」說到這裡裴大生倒是激動了:「他們也需要玩樂,需要開心,不是只要吃飽就夠了!我給他們的是愛,所以他們才會愛我!」

但誰才是「弱勢」?誰需要「幫助」?誰來決定他們需要「什麼」?

「我去找學校校長,請他們的老師寫轉介單,說明小孩狀況,再一家家跟校長一起做家訪。那些單親、失親、隔代教養、家庭失能,父母親酗酒賭博吸毒臥床的小孩,我都會照顧。父母有工作的,即使教育方式我不認同,我也不會介入,介入反而害了他們。」

既然如此,1 27 日,以村長楊如萍為首的 20 幾個部落族人,為什麼還要群起抗議逼他「滾出去」?裴大生堅持是因為他踩到當地既得利益團體底線,才遭到少數人士圍攻,並且煽動部分族人驅逐他。村長楊如萍今天稍早在電話中倒是已冷靜下來:「我相信這些都是誤會。其實小孩們都非常喜歡他,他確實是好好在幫助孩子。現在他離不離開我們已經沒有意見了,過去這一年他真的做了很多事,只是脾氣比較硬,我們之間需要很多溝通。我希望能好好跟他談談。」

仁愛鄉中原派出所溫所長則說:「現在大家都平息了,受他幫助的小孩,那些家庭都沒有人希望他離開。大家只希望好好溝通,講清楚就好。」

一夕之間各方說法丕變,事情迅速冷卻,再次體現部落系統封閉而複雜的角力關係。然而身在其中最直接受影響的孩子呢?

圖片與主圖提供:愛@原鄉

圖片與主圖提供:愛@原鄉

「大生哥哥是很好的人,我們都很喜歡他,不希望他離開。部落裡有十幾個小孩受他照顧,只有一些不知道狀況的小孩會跟著大人喊。」那原本的「狀況」是怎麼樣呢?

「原本就都好好的,直到有些大人跟他有……」國二的學生想了一會,選了一個詞:「誤會。直到大家有了誤會。部落有人以為他在公開募款,用志工名義作假,把物資都屯起來自己用。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為什麼知道?「因為我都跟他生活在一起,他做的每件事我們都知道。」

黃憲宇說:「社福體系的原則是,生命安全第一,接著是健康,例如扶助對象出現挨餓受凍等基本生活問題,這些情形理當需要社福組織介入支援,不是『文化差異』四個字就能輕易退卻的。再接下來才是教育,這就牽涉到不同族群之間較大的解釋空間。裴大生幫助長頭蝨的、挨餓的、性侵受安置的孩子,這些都是受到認同的。但他也很勇敢的觸碰到敏感的地方權力神經,這是他的選擇。只是,這樣激烈的方式經常就讓自己成為悲劇英雄。」

外來的志工或社會工作者進入後,對當地的價值觀和原有的系統產生負面的擾動,被稱為「服務汙染」。黃憲宇強調部落服務複雜無比,不是大家想像的天真有善意就行,絕對必須對政治敏感。

裴大生事件至此,善意是廣泛受肯定的。但政治也好,誤會也罷,顯然溝通與關係不良始終是讓好事成為遺憾的關鍵。自認從不討好地方派系、不在乎在地角力暗潮洶湧的裴大生,難道看不清麻煩的根源、不怕誤會再起嗎?

「怕質疑、怕麻煩、怕誤會,要是怕這麼多我就不會窩在地板上睡了半年。我苦過、窮過、我甚至因為過勞而幾乎死過,我知道這些孩子需要什麼。」

裴大生堅定說:「我不需要對誰負責,我只對孩子們負責。」

 

延伸閱讀:

原民社區志工事件(一):站在道德制高點,該怎麼把好事做對?

原民社區志工事件(二):社會行動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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