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口餘生卻再也回不了家:「我跳海游到臺灣,是為了自由」/《國界上的漂流者》書摘

攝影/王弼正

編按:

臺灣也有國際難民嗎?是的,而且為數不少。這些生活在臺灣、活生生的「人」,卻不得擁有基本人權,包括合法工作權、居住權、健康保險、社會福利等,甚至因不能注射疫苗而賠上無辜性命。

去(2017)年底,法律扶助基金會臺灣人權促進會合透過新學林出版社合作出版《國界上的漂流者》,詳實記述了 10 個流離失所的真實故事──那些離開母國,所屬國家又未能接納他們的處境,每個故事就像一個等待被撿拾的漂流瓶,然而,10 只是一個代表數,更多的是未被看見的、在國的疆界載浮載沉的生命。

本篇為書中一則故事,以「所有對美好的追求,都要付出代價──燕鵬」為題,故事的主角燕鵬於家鄉中國大陸因資助民運人士、聲援六四事件而服刑,隨後「偷渡」至臺灣,經歷跳海、游泳、被軍方以槍指著,也曾被以死刑起訴,12 年在臺灣沒有身分的日子,他是如何度過,現在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書籍採訪整理/馬萱人   

1964 年生於山東青島,經商時資助民運人士、聲援六四,因此入獄 1 年半。2004 年自廈門跳船、游泳至小金門尋求庇護,自此 12 年無國籍,直到 2016 年取得中華民國身分證。現為牧師。

1980 年初我高中剛畢業,進入青島的國營企業工作,認識了牟傳珩老師。他大我 10 歲,是老資格異議人士,因為「西單民主牆」事件入獄,剛被放出來。大家都說他是反革命、壞分子,但我發現牟老師做什麼事情都彬彬有禮、兢兢業業。他還告訴我,人要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人格,別人都說對未必對,別人都說錯也未必錯。怎麼那麼「壞」的人,會說出這樣好的話?

我可以說是跟著文革一起長大的一代,那些批鬥啊、戴高帽子啊都看過,加上後來對一些事產生了疑問,牟老師再提點一下,慢慢的我也成為異議分子了。

中國天安門廣場。圖/我乃野云鹤 @ 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4.0

離開國營企業之後,我開了一家電腦批發公司,算是大陸最早一批接觸電腦與網路的人吧。看著一些朋友天天拿著筆寫,這也太慢了,能做多少事?我就一個一個教他們會用電腦,還一人送一臺。1997 年大陸剛上互聯網,我也立刻就辦帳號,還創辦了「空中民主牆」,把大陸人寫的文章及民運人士被打壓的消息傳出去,也直接資助民運活動。

我的精神導師兼好友牟傳珩經常寫信給我,是我在內心覺得困乏時最大的心靈慰藉與力量。

最後,牟老師和我因為聲援六四被抓,我們站在同一個審判臺上,以顛覆罪入獄。他是再度進去,我是首度進監牢,關了 1 年半才出來。

廈門跳船游到金門,數度與死神擦身過

出獄後,國家安全部在離我家 10 公尺遠蓋了一個崗哨,24 小時監控我。其實我跟他們處得不錯。在海邊的青島冬天很冷,他們的崗哨只是小木屋,我常請他們進我屋裡坐,然後說,你們看電視就開小聲一點,我才去睡覺。

沒想到後來他們開始查封我的餐廳、花卉公司,甚至想製造假車禍。牟傳珩老師還在牢裡時,有一回我開車約了幾個人去看他。結果上高速公路前又是風又是雨,路封了,就改坐火車去看老師。回來後我車開著開著就沒剎車了,改用手剎車,竟然也沒有,滑行很久才停下來。修車廠說,車子被人為破壞了。

上帝救我一命,不然一定完蛋。

圖/Dan Roizer @ Unsplash

還好,我坐牢的時候認識黑社會。他們說,如果你想出去,我們幫忙。當時有 2 條路可選,一條路是走雲南到泰國,一條路是走廈門到臺灣。我選擇後者,因為我相信臺灣是自由之地

那天是 2004 年 6 月 2 日。我變了裝,故意穿一身名牌,一看就是土老闆。然後跟廈門觀光船船東說,今天心情不好出來玩,自己包一條船就出海了。

廈門和小金門只有 2 公里,黑道事先幫我算好潮汐,要我一定在白天幾點到幾點之間跳船,不然會被水流沖走。晚上不能游,軍人看不清楚東西反而很容易格殺勿論。

船過中線我感覺安全了,只有幾艘破漁船在周邊,大膽島岸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那幾個字也看得很清楚。但在跳船前的一剎那,我決定先拿黑道給我的手機打個電話,死活也先讓人家知道吧。我就分頭給國外、大陸各一位朋友通話,講完還很得意,很快要到臺灣啦。

大膽島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標語。圖/@ Wikimedia Commons

沒想到掛上電話,就看到破漁船緊追。原來那都是裝的,其實是軍方快艇。我離開青島後,周邊的朋友都已經布控,所以我一打電話監控的人就知道了。船老大也接了電話,所有的觀光船一聲令下全得往回開。我一看不行,脫了外套就往下跳。船老大看我跳水,拿一個長鉤就要插我,好險大約離 1 公尺落到海裡。

我在青島海邊長大,從小游泳。但是當下哪管游什麼式,連滾帶爬就是了。一上岸我整個人癱軟地趴在淺灘上,追我的快艇也衝到大膽島岸上,解放軍在離我 30 公尺的地方拿槍對著我。臺灣阿兵哥也來了 10 幾個,同樣拿槍指著我。

那時候我最驚訝的是,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真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心臟就像在頭裡面跳一樣,其他什麼聲音都沒了,只有大陸兵扣板機的聲音。我想,我到此為止了。

慢慢的,大陸軍方大概不想找麻煩,退下了。臺灣阿兵哥後來說,以前真的有大陸人被他們打死喔,屍體也給他們。我又撿了一次命回來。

圖/@ pexels, CC0 License

流落街頭,從宗教得到救贖與安頓

不過,死神仍然等著我。接著,地檢署以「違反軍事堡壘法」起訴我死刑。上訴期間,我被關在金門和宜蘭的外國人收容所「靖廬」,進退不得。多虧臺灣人權促進會幫大忙,請了陳為祥律師幫我辯護,加上全世界 200 多位海外民運人士共同連署,證明我真的曾經積極參與民運。最後,法院給我緩起訴,說是動機單純。關了 10 個月之後,我被釋放了。

靖廬出來之後,我在臺北市四處遊蕩了 3 個月,覺得當街友其實一點壓力也沒有。白天就到大安森林公園、二二八公園窩著,晚上去 24 小時的誠品書店。那時候大賣場的試吃比較大方,街友也會互相通報哪裡有辦桌可吃,很多好心人不會趕你走。有些隔餐食物聞一聞,好像還沒問題,也吃。

中央廣播電臺的記者溫金柯、黃美珍夫婦,曾經在半夜專程拿了很多冬衣來送我,這一件灰色毛衣就是其中之一,我穿到現在,還是一樣溫暖。

攝影/王弼正

我在六四事件後受洗的,就算當街友,做禮拜也一定是我的固定行程。有一回在臺北市的靈糧堂教會裡和教友聊了起來,他很好奇我怎麼來的,我說偷渡來的,他立刻叫我不要說出去,接著請我吃飯。知道我的故事之後,他說,不能放你走,竟然就讓我住進他家的地下室,電腦、電話、廚房、衛浴,什麼都有。

他就是在臺灣給我第一個地方住的好朋友,焦大哥。住了 5 個月之後,我主動搬走了,主要是他的朋友一直念他,不要收留大陸人。不過焦大哥「傻傻」的,又跑去幫我租了房子還先付了 1 個月租金,所有的生活用品也弄了全套。現在我們仍是最好的朋友,一陣子沒見面就打個電話,過年過節也會約吃飯。

還有一對夫婦,也是到現在都還聯絡的朋友。溫金柯、黃美珍夫婦是中央廣播電臺的記者,我還沒有身分的時候,有一天他們採訪我,結束後想到我住的地方看看,還請我吃晚飯。那天氣溫突然降很低,溫大哥離開後半夜 11 點多又打電話來,說在我家樓下。我下樓一看,夫婦倆抱著很多冬衣要送我。他說,剛才說再見的時候握我的手,他長那麼大,第一次握到這麼冰涼的手。

當你什麼都不是還給你,這才是真心的給,就像溫大哥夫婦這樣。

圖/Leighann Renee @ Unsplash

後來,又認識了雙和崇真堂教會的余慶榮牧師與師母,他們鼓勵我念神學院。我一考就考上了。拿到入學通知書後的第3 3 天,突然接到加拿大政府通知,說我可以與在青島的太太及之後到澳洲念書的女兒,一起移民過去。當時真的滿想去的。離家 7 年完全見不到家人,父母相繼過世、女兒結婚,我都無法回青島。後來開放大陸觀光,太太終於能參團來臺灣看我,因為不能脫團,我只能開車追著她搭的遊覽車全臺灣跑,趁她下車時把握短暫的時間相處。

因為想了解聖經的原意,我在神學院念書時學了希伯來文。我發現,「愛」在聖經裡是寬恕的意思。真正的愛是,你不愛我,我也愛你。你有問題,我照樣寬恕你,給別人機會。

到底要不要移民加拿大?去了我就不再是難民。我和我太太、女兒以 skype 3 方通話討論。沒想到她們說,你還是讀書好了。

圖/sheriyates @ Pixabay, CC0 Creative Commons

來臺 12 年終於取得身分,期待與家人團聚

我在臺灣的前 10 年沒身分,不能工作。雖然陸委會給我資助,但也僅供基本生活所需。讀書我還有宿舍可住。更重要的是,帶著信仰時會開始想:我這條爛命,為什麼幾次能躲過一劫?我應該去讀神學院。

老實說,剛開始念神學院有一陣子我非常非常後悔。現在又覺得,還好我沒去加拿大。如果我到加拿大,不過是個商人。現在我已經拿過學士、2 個碩士,博士也完成了,終於達成我想讀書的心願。我在中國大陸只念到高中。

基本上,念書的那 10 幾年我大多在圖書館過日子,讀書、寫點東西。我的家人不在臺灣,假日對我來說沒差別。我真不喜歡禮拜天,一個人過多孤獨,不如讀書。我有一位老師後來拜託我不要再讀了,怎麼都不出去走走,甚至讓我少交點報告。這正是牟傳珩老師給我的詩中所寫:我「貪食文字背後的秘密」,把用來抱怨命運的時間,解讀著神的指引。

當學生的時候,我還常去臺東等原住民部落。學校放假時一個人更無聊,我又不能工作,夏天我就會去原住民地區。很多人捐書給他們,我來幫忙整理成小圖書館,還找了工具把舊課桌椅改成書架,社區只要給我住的地方和 3 餐。北橫、中橫、南橫很多村落我都去過,教會會友現在要到哪兒去都問我呢。

攝影/王弼正

直到 2014 年,我終於經由專案特許拿到居留權。2016 年 7 月 11 日,又終於拿到中華民國身分證。同年 8 月底,我也榮獲教會的「按立」,擁有牧師資格。第一個接納我的就是桃園大溪僑愛教會宣聖堂。這間教會的教友有榮民、客家人、原住民,還有來自東南亞和大陸的配偶,此外,因為之前的經驗,我也特別關注遊民。

現在生活有點餘裕了,我也開始喝茶、學點薩克斯風等等。我泡茶不是來臺灣才學,是父親教的。他讀私塾,琴棋書畫都喜歡,從小帶我聽音樂、弄點花花草草、養魚。我最珍貴的一件物品,就是父親傳給我的茶壺。那是他用了幾 10 年的一只壺,7、8 年前他臨終時特別跟我太太和女兒說,他知道我最喜歡這只壺,所以留給我做紀念。我游泳到臺灣只剩一身衣褲,太太後來可以到臺灣看我,我才能請她專程帶給我。現在則放在澳洲我女兒家珍藏。

我們家在文革時還喝茶這些事,其實滿有壓力的,但是至少稍稍維持了古風的生活。後來看過紅衛兵拿起魚缸連魚就丟到地上⋯⋯小時候說不出來為什麼會這樣,但是長大後回想當年,是與非全部顛倒了,美的東西會被說成低級趣味。我想重拾這些趣味。

圖/Cole Hutson @ Unsplash

我女兒後來到澳洲念書,當了醫生,結婚生子,把太太也接過去了。因為她不能來臺灣依親,除非我先回大陸去辦手續──我在那裡早就沒戶籍了啊,只能一直待在臺灣。結果我老婆曾有 1 年多的時間,一個電話都不給我打。我太太嫁給我 30 年,我坐牢加上來臺灣就 15 年,我們有一半時間都見不到面。

2016 年 8 月我終於能出國,去澳洲看女兒。出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特別看了我一眼,問道:這是你第一次出國嗎?上了飛機,我甚至連耳機插孔都找不到,土的很。無論如何,我總算擁有出入國境的自由了。

我只好也辦了澳洲移民,現在是臺、澳兩地輪流跑,臺灣還有許多傳道的事得做。但也該是我們一家團圓的時刻了

現在讀聖經偶爾也會笑,因為在神學院學了希伯來文,知道經文原意之後很有意思。歷經磨難的人特別敏感,明白某個點在哪裡。

例如聖經中的「祝福」是表達人的「羨慕」之情,覺得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好?我也想這麼好,是「得福」的意思。你有所嚮往才會要,你不羨慕怎麼會要?人往上走也是如此,信仰就是向上的力量,會形成動力,活出品質、品德。

像我跳海游到臺灣,正是為了追求自由。雖然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苦的時候,但是所有對美好的追求,都要付出代價。


書摘授權:法律扶助基金會、臺灣人權促進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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