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社會有罪,因為我們讓他們犯罪
我記得以前我剛去工地的時候,有一次常叫的水車司機換人了。我問起新來的水車司機,他說原本的司機「去進修了。」我當下還以為水車司機需要定期上課換照。後來才知道,工地所謂的「進修」指的就是「坐牢」。
工地進修的原因很多,公務員也常被約談。反正工程案只要有做,從垃圾飛出圍籬外到偷工減料被抓包,多多少少都能查出一些或大或小或無聊或真的缺失。至於大到多大,小到多小,從來就很難說得清楚。有時候是真的該死,有時候是檢察官無聊,有時候是純粹被掃到颱風尾。當然,懂得保護自己的公務員們大多數在約談幾次後就沒事。
只是工地現場,常常是真的被抓去關的,有的其情可憫,有的不明就理,工人們往往對於法治理解程度不足,有時候實在也難找律師。在一些證據確鑿的狀況下,也就笨笨的認罪了。
比較有意思的幾個案例,其實說穿了也就是法律知識不足。
我記得有一個粗工表示,自己因為出外工作,老婆跟人跑了,跑掉的時候還把裡面沒錢的印章存摺拿去賣人,賺得 5000 元後跟人跑掉。等他 2 年後在路邊買檳榔時才發現自己遭到通緝,被依詐欺洗錢共犯罪抓去蹲了半年。其實這沒啥問題。只是讓他憤慨的是,到了監獄裡才發現有人是自己拿去賣,而且第一次被判緩刑,第二次才因為又被抓而入監。之後他每說到這件事,就認定法院判決不公,因為另一個人是在便利商店工作,感覺比較斯文。他認為早知道就自己賣,還有 5000 可以花。對此他認定政府欺負他,直喊著要關他至少也要給他 5000。
有時則是鋌而走險。有聽過開貨車的司機,接到電話說要載垃圾去倒,但那指定倒垃圾的位置隱密而難行,等到傾倒完成,倒是領了現金。但隔沒幾個月,警察們依監視器查出司機在水保地傾倒廢棄物,而且那些碎石原來是爐渣。由於已過了數月,手機號碼早已洗掉,如何聯絡也都連絡不上,他只好忿忿不平的去坐牢。他用破碎的文字在幾個月內不斷寫陳情書,翻遍每一座監獄都有的刑法,拼湊出根本沒有人會接受的陳情信件。想當然爾,直到刑滿出獄,都沒有人回信。
這些案件無論如何都是罪證確鑿,這些口笨舌拙、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的工人們,很多連傳票都沒收,等到在路邊買飯買菜時,才發現自己被通緝。然後到處問人,就是沒花錢去找律師,等到判刑下來再被抓去關。
這也就是進修部的由來。沒有被關過的工人,和被關過的工人往往在法律議題上態度完全不同。被關過的工人,往往對於社會的黑暗面理解更深,畢竟同房室友聊上一陣,也就立刻清楚法律問題。沒有什麼法律見解會比活生生被判刑的人在你面前憤恨不已的罵官更能讓你質疑司法不公。有些人在被關的期間,每天就是看著自己的自訴和判決書。
他們因此對法律再也沒有信任,反正無論怎麼比,這些學歷低的勞工本來就在保護之內。倒是在監獄裡面補課,慢慢建構了他們對法律的架構和看法,有些還是金句,例如「有錢判生沒錢判死」、「法律只保護懂它的人和請得到律師的人」、「窮人參政衝第一的原因是出事,可以說是政治迫害」。
有些則是未經證實的傳言,例如請立委關說可以有特殊的方式救濟成功;一審沒用,二審可以開始準備紅包給法官,抗告到三審時,要盡量塞錢改判決,等到更審出來才有機會。(這還有理論支持,因為一審的法官年輕不敢收錢,二、三審的法官老了,出事還有同學學弟朋友罩著,所以才有信用去改判決)
這些進修部出來的,對於司法的不公平已有定見。反正中華民國的司法本來就沒有公平過,在監獄的期間,更能體悟如此。所有進去過的人都告訴我,要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打通關節,沒有官員不貪汙,尤其是掌管獄政的。獨立系統,獨立作業,比警察圈子還小,比軍人圈子還窄。只要夠有錢,進去一樣會有好日子可過。例如辦個抽獎活動,就讓獄卒家裡抽中,才是上道的好方法。我從來搞不懂這些抽獎活動有啥意義,但他們似乎對此茅塞頓開。我對他們發光的眼神留下印象,那是一種深信不疑的眼神。
他們對監獄生活的印象有多深?你可以看看,等到出了獄,在你面前連幾月幾日第幾字號第幾庭都如數家珍的背得出來。除了背出判決之外,他們往往在監獄中花上大量時間背那些教化的經文。許多出獄的師傅能完整背出心經,大悲咒早已不在話下。甚至基督教也通,我也遇過能同時能背出登山寶訓的師傅。能在工地現場默背這些佛經的,往往是「進修」過的,在那段時間中倒背如流。只可惜這些經文在他們眼裡起不了作用,只是帶領他們對人生感到更大的幻滅。每個人都告訴我,宗教就只是把時間往後延,只要有審判的地方,不管判官是叫耶穌還是閻王,打死也不信那會是公平的。
這樣的結果悲慘,司法對他們極為嚴酷,請不起優秀律師的無權無勢者往往被法官羞辱,這樣的感受轉為對國家社會的不信任以及憤恨,所得的法律觀點也往往偏頗,難以挽回。他們在牢內有很長的時間彼此認識,往往給予出獄後的承諾。可能用不到,但許多用到了,也就又回去了,直到再也無法入獄,或是再也不說不提這段經歷。
他們往往防衛心極重,被殘酷對待的人,往往自己也會變得殘酷起來。說話毫不加修飾。也不大存錢計畫生活。反正社會已有標籤,在進修部學到的技能也不知道何時會用上。這些人往往罰單也不繳,稅金也不納,弄臺 3 萬以下的代步車後就 etag 到處衝啊跑。上流社會的人坐牢後,還有一群人願意接納保護,這些基層者,回家時可能妻離子散,連家中來接出獄的人都沒有。那又何必照著社會規定走呢?久而久之,他們也不大能清楚表達,只知道現金在手保護自己最好。他們對國家、警察以及這個社會,是有恨意的。
當然,跟他們必須有一定的信任基礎後,才能慢慢知道這些憤恨的原因。有權有勢者往往有更好的辯護團隊,更多的法律攻防,而這些傻傻的工人往往什麼也不知道。傻傻的就被抓去關了。等到出獄,發現再也不可能取得良民證。很多工作也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機會。
因此工程人力派遣公司,常常也有專收更生人的,只是這種人力派遣公司往往不能久做。人力公司的好工人都會看有沒有機會能被其他師傅相中,免去被抽成的可能。有些人在工地是能適應的,終究學得技能留了下來,成為半技或是師傅,逐漸忘卻過去重新開始。但更多的人沒有這樣的待遇。許多工人難以忘卻監獄的羞辱,又因這段時間而無法求得更好的待遇,人生四處碰壁之下,找回獄友尋找其他謀生的可能。接著再被抓進去。反反覆覆成為真正的專業犯罪者,「犯罪餬口,逃亡被抓」這種輪迴反覆上演,直到再也出不來。
只有一次,我在進場施工一陣後,發現一個施工品質甚佳的師傅出了問題。那是因為公家案件需要將人員名冊送交,因此得知他因酒駕被發布通緝。當天我結算了他的工資,並告訴他我不能讓他再進場。他懂我的意思,道謝後直接離去。2 天後警察到場撲空,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逃亡是弱小生物的活命本能,超越人類歷史。
我在工地學會不問他人過去。即使知道也不要過問。除非他們主動提起,否則只要工作能夠做好,這些私德和過去的經歷對我而言不重要。
我也曾經經手一個軍方的工程,當軍方表示,我的工人多有前科,希望全數驅逐出場時,我告訴他,這些人在這裡工作正常,毫無問題。如果我因此而將他們驅逐,那他們要如何維生?那名軍官愣了一陣,之後沒有再提起。我的工程一直到結束都沒有什麼問題。
我常在想,如果那名軍官堅持施壓,或是我受不住壓力而把這些人趕走,他們在這種狀況下,會不會又去進修?
這些更生人每每告訴我,只要人間有監獄,地藏王菩薩就永遠成不了佛。我至今無法回應他們。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我曾經想過,我們的社會有罪,因為我們讓他們犯罪。這樣一來,創建並支持社會的我也有罪。但後來想想,覺得這樣的想法太痛苦了。那需要社會整體關心司法、堅守程序,但無論怎麼做,社會的正義還是針對性的選擇那些要嘛最弱最窮、能得到知識分子關注的,要嘛最冤最錯、能引起政治鬥爭的,或者最兇最惡,來支持我們的現有司法,繼續掩蓋我們的社會殘酷。
但我身邊這些人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我最常遇見的是在沒有工作時,賣身分證和存摺的,或是幫忙跑腿送貨的,這也是最常入門進修部的基礎班,也往往被依法辦理。如此程序清楚,法條明確,責任分明的社會制度都讓整個社會安心,畢竟我們的社會還是需要最終解決方案。
當然這不是我能面對的。幫助他們是基督的事,我還是認定他們罪有應得受刑來得好。反正十字架上的不是我。
關鍵時刻不認耶穌會讓我活得輕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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