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 — 爸爸,老闆娘誤會我偷了他的錶
移民工文學,顧名思義,是以新移民(外籍配偶)與移工(外籍勞工)為主體,所生產出來的文學。
此刻的台灣,來自東南亞的移工將近五十萬人,婚姻移民將近二十萬人,新移民二代也已達三十萬人。這些人的文化與生命經驗,豐富了台灣,而她/他們的書寫,亦是台灣文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移民工文學獎的舉辦,即是為了鼓勵、並留下這段可貴的歷史。藉由以新移民、移工為主體所生產的文字創作,呈現異地漂流(移工)、兩個故鄉(新移民)、雙重血緣(二代)的文學風貌。
2014 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優選】中文版
作者:Lê Thúy Vịnh 黎翠灣
作品:〈夜裡的日記〉
爸爸!鐘聲已響起,台灣時間已是午夜十二點,不知道家裡的爸爸是否已熟睡?還是仍在和您的舊傷搏鬥?或者……或者您仍為身在他鄉求生的女兒擔心。爸爸知道嗎?在這麼遙遠又陌生的地方,當人們已進入夢鄉,您的女兒又坐在這裡,將所有的思緒、想念、日常工作,集入夜裡的日記。爸爸,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冬日午後,因為家庭狀況,為了孩子的將來,我只能拋夫棄子來到台灣這片希望的樂土。我的行囊是裝滿憂愁淚水的行李箱、父母的叮嚀,和重大的「債」字,扛在我瘦小肩上。
離別時,我看著母親倚在門邊目送,看著離別的淚水,我心如刀割。兩個年幼不懂事的孩子,拉著母親的衣襬開心地說:「媽媽,您去了快點回來,買很多玩具和糖果餅乾給我們喔!」天啊,我的孩子們,再次擁抱親吻他們,我藏起落下淚水趕緊上車,催促車夫趕緊出發,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孩子們則一直跟在後面喊著媽媽,「您趕快回來買糖果餅乾給我們喔!」他們以為媽媽像平常一樣地去市場,過一會就會回家,怎知母親一走就是數年,這麼久都未能回家看他們。但還能夠如何呢?爸爸,因為我要賺錢奉養年邁的父母,照顧殘疾的姊姊,償清出國工作向銀行借貸的債務,也為了孩子們的未來,我只能違背自己的心而離開。
◆ ◆ ◆
怎知才到台灣八個月,孝字未圓卻得知母親已過世,家裡擔心我在他鄉重受打擊,病倒卻無人照顧而不通知,我最後是從朋友那裡得知。爸爸啊,當時我感到如雷擊耳邊,天旋地轉近乎塌下來,我暈眩倒下喊著媽媽…媽媽…您怎麼忍心離我而去…您為何不讓我知道,現在我要去哪裡找您?媽媽…媽媽啊!我離開時有媽媽送別,回家時缺少了母親的迎接…爸爸啊,我很害怕…很害怕呢,爸爸!我來到這裡,多少的艱難辛苦落在身上。爸爸可知道,您打電話給我說感覺似乎將有不測之時發生在我身上,我只能擦去眼淚騙您一切都好,說僱主對我很好讓爸爸不用為我擔心。但爸爸啊,就是那個起風下雨的晚上,我被老闆娘趕出家門,因為她懷疑我偷走了她的手錶,天啊,從小到大我何曾偷竊別人的東西?我怎麼這麼委屈?爸爸曾幾何時的叮嚀仍在我耳邊響起:「窮要窮得乾淨,餓要餓得有尊嚴。」那時候我只能匆促地掛了電話,不讓爸爸聽到我哭泣的聲音,然而我又哽咽著呀,爸爸。
接著我又走到門口,請老闆娘讓我進屋裡,但她仍堅決要我歸還手錶才讓我進去,爸爸啊,我要去哪裡找手錶歸還給她?爸爸…爸爸啊…。
◆ ◆ ◆
站在外頭太久,我已淋濕且冷的一直發抖,我厚著臉皮跑到鄰居家說明手錶的事,鄰居對僱主非常生氣,見我冷得發抖,她心疼地拿保暖衣物給我,再帶我回家叫門,叫了很久…很久,老闆娘才起來開門讓我們進屋子裡。鄰居跟僱主說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否則她將打電話給勞工局投訴,她還叮嚀如果僱主不讓我睡覺就到她家裡睡,我點頭道謝,也默默的告訴自己,她的恩情我將永遠銘記於心。她離開了,僱主仍然不讓我回房間休息,我只好在客廳的木頭長椅上睡著,蓋著鄰居給的外套,求天快亮好讓我找出老闆娘的手錶,為自己伸冤。我思緒不停地打轉,我已經開始發燒,加上鄰居的外套相當溫暖,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放在額頭,我睜開眼睛,是老闆娘在幫我擦油,見我發燒,她匆忙地為我沖杯熱牛奶,拿退燒藥要我趕快吃,她扶著我回到房間,幫我蓋上被子,叫我好好睡什麼都別想。當時我心中歡憂參雜,難過是因為我仍未能伸冤,開心是因為老闆娘對我的關心、疼愛,就像母親在我生病時的照顧與呵護。我開心,但為何感動的淚水卻一直落下……落下呢,爸爸。
◆ ◆ ◆
天亮之後是個晴天,鳥兒鳴唱找同伴,我打算和老闆娘說讓我換雇主,因為再辛苦的工作我都能忍受,但無法承受被人冤枉侮辱。突然間我聽到老闆娘開心的歡呼:「啊!手錶…手錶在這裡!」她跑到我面前高興地說著,她向我道歉,我告訴她沒關係,只要她開心我就會開心,她說昨晚洗澡時,將手錶摘下放在口袋卻給忘了。爸爸可知道我多麼地開心?我開心是因為得以伸冤…我已經得以伸冤了,爸爸呀。
看著老闆娘緊握在手裡的那塊錶,已經很舊、很舊了,錶框的金色已褪去轉為銀色,但她說這是兒子送她的紀念品,已經十幾年了,就在心肌梗塞帶走了她兒子的前一晚,當時他才四十三歲,還來不及跟年邁的母親、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說聲再見。現在我已經明白…明白為何她如此珍惜那塊舊錶,因為那有他兒子的身影呀。看著她呆坐望向遠方,讓淚水肆意地流在消瘦的臉上,似乎在等待、盼望著什麼。看著她我無比地心疼,趕緊拿毛巾幫她擦拭淚水,安慰著她,並將她帶入房間休息。她緊握著我的手說:「妳不要離開我好嗎?」然而她起身去找圍巾為我繫上,她說她知道我很怕冷。
◆ ◆ ◆
爸爸請放心,現在老闆夫婦都知道我很老實、努力,所以待我如他們的女兒,有好吃的東西她都留給我,還帶我去逛街,為我添購新物品。她還常常教我唱台語歌呢,爸爸。有了第二位在台灣的母親,我很幸運對不對啊,爸爸?
爸爸啊,自從知道您跌倒而全身癱瘓,母親過世無人照顧您,我已過了很多個失眠的夜晚,現在重擔又落在身體殘疾的姐姐身上,行動不便還要負責照顧爸爸。老天爺為何如此偏心,我想拋下一切回家照顧爸爸,但朋友都勸我要冷靜,努力工作賺錢為爸爸醫治。爸爸啊,我的心千頭萬緒混亂打結,我該怎麼辦呢爸爸?我害怕…害怕有一天爸爸將隨著媽媽離開卻也不讓我知道。不…將永遠不會有那一天的,對不對啊爸爸?爸爸請等我回家…請堅持等我。對了!爸爸,您努力起身聽我的喜訊,我已經多次在勞動部、台灣東海大學以及康林國際公司舉辦的詩文比賽中獲得冠軍或優獎,寄給爸爸的禮物是我所得到的獎狀,好不好呢爸爸?媽媽在黃泉若聞此訊應該也很開心…很開心呢,對不對啊爸爸?但爸爸啊,我以為能夠為您添購新衣、補品的獎金,如今卻是用以購買輪椅,爸爸啊,我多麼的心痛,每當想到您坐著輪椅的畫面,我就一直哭…不斷地哭泣,爸爸…爸爸您可知道?謝謝您一直都是人民的良醫,是個模範的父親,也是我的私人教師,因從小您就教導我許多美言佳句,教導我寫出工整的字跡,我才能夠為自己、家庭、家鄉和親愛的越南土地帶回榮耀。夜已深,祝爸爸好眠,早日康復等我回家…等我回家哦!爸爸。我對您的愛多麼深刻,您可知道?
我親愛的日記朋友,謝謝你陪我度過在他鄉一千有餘的夜晚,和我分享悲傷歡樂。今天我將你寄到移民署舉辦的文學獎活動,與四方讀者一同分享我的一段經驗,好嗎日記?因為你已經在每個夜晚陪伴著我,道出我的心聲,所以這篇參賽文章,我將命名為〈夜裡的日記〉。
評審講評
決選評審 顧玉玲:
關於同樣被誣賴偷竊的情節,我會比較想選這篇,她後來還會轉過來體諒跟同理雇主,它讓人的樣子比較立體,不會完全只是被壓迫。由於我看得很多,包括宗㔁什麼的,都不陌生也不反感,也看過很多悲慘故事的㔀事,所以不會特別吸引我,我反而喜歡看到人怎麼從悲慘裡面找到力量出來。另外,她前後都有些呼應,包括她寫爸爸,本來是希望給爸爸添購新衣,後來是用來買輪椅,這篇篇幅不長,但其實情緒是最複雜的。
決選評審 駱以軍:
很像 30 年代左翼小說,日記體有一種哭喊的力量。不只描述而已,還出現一種對不人道處境的詩的意識。有點像對爸爸的一篇禱文。
得獎感言
要說什麼呢,當我知道自己進入文學獎決賽,心裡充滿愉悅,淚水盈眶,我哭了,哭了很久,即使那樣的愉悅感每年都能感受到,因每年參加勞動部、東海大學和康林國際、報章雜誌、RTI 電台舉辦的詩文創作比賽,我都能得獎。
但是這一次,得獎的感覺和之前都不同,我的參賽作品名稱是〈夜裡的日記〉,寫出我在寶島的生活,而每個晚上,當我的工作已完成,我都會留時間來寫關於爸爸的日記,那位人民的良醫、我們姊妹的私人老師,正躺在病床上。我等待回家的時候,輕聲朗讀寫那些日記給爸爸聽,但那些日記仍未寫完,爸爸已經離開我,也就是我將〈夜裡的日記〉寄出當參賽作品時,我爸爸已經永遠離開。
這次的獎項是我要留給父母的「沒人賣也買不得的無價之禮」。在黃泉的父母若聽聞此訊應也感到無比開心,因我已為自己、為家庭、為家鄉和親愛的越國帶回榮耀。
在如此榮耀的氛圍,除了向主辦單位、向各位評審道謝之餘,我已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您們為我們、這些離鄉的孩子建立一個有益的知識平台,給我們機會和鄰國朋友互相交流、學習與切磋才能。也感謝各位朋友、讀者一直與我同在,為我鼓勵以越過比賽中的沉浮起落,讓我能獲得這項榮譽。最後,祝主辦單位、各位評審以及讀者永遠健康、幸福、榮耀、成功,在他鄉一切平安。期待能和主辦單位以及各位評審在下次比賽中會面。
本文獲2014 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授權刊登,原文在此。
覺得這篇文章不錯嗎?按讚,接受更多創新公益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