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運動如何在街頭與學界共同發生?行動者與思考者如何協力?
文/龍緣之
東京的零皮草遊行正在行進中。參加遊行的人們,時而面向馬路上的車輛,時而高舉貼滿了宣傳標語、圖片的看板,向人行道的路人喊話。還有幾個人不在行列裡,他們有的人身上掛著廣告板,有的則用左手握著一大疊傳單,彼此之間隔了 10 幾公尺的距離。由於他們的打扮並無奇特之處,在澀谷快節奏的人行速度中,並不引人注目,卻由於始終和隊伍保持著相同的速度和方向,因此能夠被輕易的辯識出來。
我也是遊行大隊旁邊的一員。遇到面善的、向遊行隊伍或傳單好奇多看一眼的,或是穿皮草的路人,我盡可能的掩飾尷尬,將傳單遞出。記不清是第幾次參與這樣的活動,但那回向 2 個穿著皮草飾邊外套的白人男性遞出傳單的印象卻很清晰。
他們友善的接過寫著「請不要穿皮草」的傳單,禮貌的低頭看了一會兒。不知是否也懂日語,但是他們的目光很快回到遊行隊伍身上。隊伍中幾位與我相識、但不熟悉的行動者正巧盯上了他們。一時之間,行動者們反覆高呼「不要穿皮草」,同時把廣告板上上下下的搖晃。老外不知是感到下不了臺,或僅是兀自談論自己的事,他們依舊談笑的神態似乎讓行動者更為惱火,夾雜著英、日文不斷歇斯底里的嘶吼著「反對皮草」、「你身上的皮草是怎麼得來的?」令一旁的我尷尬無比,彷彿和陌生人之間剛剛建立起的一點信任或友善,徹底煙消雲散了。
社運與學界的恆久衝突
正如每次東京的動保遊行過後,總會有幾個對「不要吃肉」、「不要喝牛奶」等宣傳口號提出異議的成員,認為這種訊息「簡單粗暴」,不僅與呼籲公眾省思動物處境的訴求背道而馳,而且根本上無法達到效果。然而,關於宣傳話語和方式的論辯,卻被不在少數的行動主義者認為是「分化」運動的行為。這樣的反應,自然又引起另一方的不滿,行動者們被批評是「不讀書」、對社會運動缺乏戰略性思考,僅僅是受到來自網路等淺顯訊息的煽動。
在中國大陸、臺灣或日本的動物倡議(經常被稱作「動物保護」)運動和學界之間,我都時常聽到 2 個領域對彼此的不滿。學者雖被譏為象牙塔裡的居民,但仍舊還有點菁英的味道;相較之下,社會大眾對「動保人」的褒貶不一,「跪求善款」、「高速公路攔車救狗」等行為舉止甚至引來訕笑。
此外,動保人經常批評學者「坐而論道」、不願意投入艱難的行動中;知識分子對行動者則有著「反智」、不可理喻的評價。在我看來,行動者和學者有著不同的特質及社會分工。然而,以動物倡議為例,活躍在第一線、充滿能動性的「行動主義者」,是否真的是一群缺乏理論和思考的烏合之眾?
反智:不容質疑的意識形態
在此所謂的「動保行動主義者」(animal activist),包含所有以不同形式去積極參與動保活動的人。他們可能是餵食流浪貓狗的愛心媽媽,也可能是遊行隊伍中的一員,或是發起網路連署的活動家,其共同特質在於試圖以實際行動為動物爭取更多關注。
而「反智」(anti-intellectualism)一詞則有 2 種意思。一種是如「文化大革命」中對知識分子的打壓;另一種則是本文關注的,對知識、智識和思考的否定。實際上,「反智」經常表現為一種不容質疑的意識形態,在宗教團體中常常出現,這也和人們身處在群體中,容易喪失判斷力和提出異議的勇氣,傾向於「從眾」的心理不無關係。
行動主義者群體雖然在發心之初,旨在對主流社會提出新的觀點,卻同樣存在「反智」現象,圍繞此問題的衝突亦不鮮見。「反智」不只是非理性、訴諸情感、不經考量等行為表現,更為顯見的是教條化、反對理性辯論,嚴重缺乏思想深度。
除了是一種現象,「反智」甚至是許多宣傳策略的組成部分。一位歐美動保界領袖曾公開表示「我們的目的是讓人們做好的事,但他們不需要知道為何而做」;另一位媒體大亨則認為,「人是不理性的,永遠不要對公眾有所期待」,而試圖將動保打造為一種新意識形態,以資本力量植入媒體渠道。凡此類放棄與公眾「講理」的行動者,在一定程度上,予人留下「反智」的印象。
為了強化與傳播信念,將意識形態簡化
動保行動者真的缺乏思想嗎?以動物倡議為例,我們仍可將其理論基礎,歸結於對 2 種問題的思考,即關於「本質」的問題(「動物是什麼」、「人是什麼」),以及「倫理學」的問題(「我們應該怎麼做」)。可以說,大多數圍繞著動物的爭議,都和這 2 類問題相關。動保人的信念,不僅試圖影響大眾改變對待動物的態度、將動物視作資源的習慣,還可能牽動社會制度的變革、進而對人類中心主義提出批判。
進一步言,每個人對這 2 類問題所得出的答案,反映了背後的世界觀,還有不同的動保目標。即使是動保界內部,也存在許多極為不同的觀點。比如主張「動物擁有權利」(animal rights)的「動物權利派」,和不反對利用動物,但提倡保障動物的基本需求(動物福利,animal welfare)之「動物福利派」,2 者有著極為鮮明的差異。在一次私下交流中,某國際知名的動保組織的研究部門主管,毫不掩飾的稱「動權派」倡議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行動和思維經常需要互相調整、消長、磨合。當 2 者不相稱時,一者將會有所犧牲。一個堅定的行動者,思維可能因此容易趨向簡化。他很可能不斷重複其理論信仰的核心,來強化自身的信念和行動力。
當複雜的理論被簡化為 1、2 句口號時,就算它本來很有道理,也可能被認為是由行動派所揮舞的「道德大棒」。雖未能一概而論,但是某些動保人士之所以給予公眾「反智」的印象,很可能和他們「去脈絡化」的語言方式直接挑戰了主流的意識形態有關。
沒有提出新知的義務,但有自省的責任
任何一種觀點要被社會接納,總是要經歷從提出、反覆驗證、新舊觀點博弈,最後勝出等過程,待其被社會接受、默認,才能逐漸被人們內化,甚至成為「潛意識」。
對於許多行動主義者而言,他們很容易會急不可耐的略過社會論證的必要過程,直接將其觀點以一種意識形態的方式,對抗還處在初始階段、搞不清楚狀況的公眾。簡言之,行動主義者與社會公眾處在不同的步調中,當普通民眾還處於懵懂之時,他們已經跳躍到了最後一關。此時,如果不能對自身的觀點多加反省、經常回顧其信念產生的背景,以及理論和現實環境互動的脈絡,並檢視自身推論的合理和嚴謹性,行動者就可能變得僅剩「激進」,表現得相當「反智」。
期待一個行動主義者,必須同時身兼傳道和解惑的思想家角色,在清楚傳達出複雜的思辨過程之餘,還要和不斷變動中的現實達成一致,實在是一種過高的要求。但是,行動主義者雖不負有提出新觀念或理論的義務,卻離不開自省的責任,如此才能避免成為狂熱的信徒。透過表達練習以提升思維能力,增進與人溝通的技巧和意願,對於避免予人留下「反智」的印象,也可能有一定幫助。
行動者與思想者,聯手推動社會改變
劇作家蕭伯納曾說:「一個一生中不斷犯錯的人,不僅比無所事事的人更可敬,而且這樣的人生也更有意義。」行動主義者即使經歷了不斷「試錯」的人生,或許亦是以行動進行思辨的方式。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行動主義者將「行動」視為第一要務,相較於「坐而言」,更強調「起而行」。然而,「願望式思考」(wishful thinking)氾濫,許多人僅僅選取符合既定認知的訊息。亦有研究指出,人們的思考會傾向去配合既有的行動,也就是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凡此種種,皆是行動主義者需要時常自我警惕的問題。
相反的,多思多慮的思想者,若習慣反省或自我調整,就比較不會輕易說出各種斷言。古往今來,行動主義者和思想者擔任了不同的社會角色。二者雖不能被斷然二分,但具備思想者特質的人,大體而言仍是少數,相較之下,或許理念的信徒才是新體制的推動者。
最後,「為動物發聲」或許一如哲學家康德所說,善良的行為是清楚自明的,不需要太多的解釋和辯護。除了哲學式的理性思辨,也有許多人出於宗教或情感而行動,對他們而言,理論僅僅是用來與人進行辯論的工具。然而,也許我們仍舊要相信真理能被「越辯越明」,鼓勵大眾對重要問題進行深度論辯,擴展公民社會裡的爭論場域,以期共同制訂社會議題的解決方案。
下次遇到「有理說不清」的行動者時,不妨靜下心來多多傾聽,透過對話了解動物議題的困境及行動者的世界觀。
本文「龍緣之:行動主義者是「反智」的烏合之眾嗎?以動物倡議為例」原刊載於環境資訊中心,NPOst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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