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岱嶺專欄/「我們還要繼續感動下去嗎?」海外志願服務的新殖民陷阱

 

二戰結束後,大部分的歐洲列強國家都已無力再將統治觸角伸及過去的殖民地,軍事與政治上的撤退,讓大量過去只是地理名稱的地方,成為如今遍佈東南亞、大洋洲與非洲等地的近百個獨立國家。

在世界的彼端06

然而,過去殖民主義消失後,西方與前殖民地國家之間的關係卻仍舊不平等。其中,國際援助發展工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相當程度地反映了歐美國家對前殖民地宰制的轉型:從過去著重軍事與殖民地一條鞭的行政治理,進化到到用援助作為綁死前殖民地國家政治與經濟依賴性的手段。

二戰後的國際秩序重組中,歐美為首的國家建立了一系列的國際組織。諸如聯合國、世界銀行集團、國際發展基金,甚至世界衛生組織等這些國際組織,打著發展與消弭貧窮災厄的口號,以及促進落後地區進步的名義,逐漸形塑出一種以歐洲或美國的社會經濟環境為標竿的發展觀。在這種發展觀中,世界的其他社會特色被抹平了,一切的差異被簡單的「落後」二字所匡著。所謂的「經濟發展」也成為這樣的國際秩序下,新興獨立國家在爭取國際認同或提升國際地位時,被引導內化的圭臬。搭配上西方國家出錢,透過雙邊合作或國際組織推行,帶有一系列但書與條件的發展援助計畫,在意識形態與經濟上,以雙重的鏈索綁住了這些前殖民地國家的發展方向與動能。

Views of the Zaatri Refugee Camp

透過西方一元價值論述,以及如驢子頭上的蘿蔔般的援助計畫指導之下,不同的前殖民地國家在追求「發展」的過程中,沒有辦法真正從健全國內經濟與生產結構來自立,反而都持續延續著過去作為殖民帝國分工體系中的一環,持續供應前殖民母國所需物產的角色。

在這樣的結構裡,海外志願服務就不再只是單純的遠赴異地幫助別人這麼簡單。海外志願服務作為前述援助發展工作下的一種形式,在近年的台灣如此風行,其實也是對西方文化霸權的仿效下的產物。作為一個亟欲爭取國際社會認同的後進已開發國家,臺灣近年來風行的海外志願服務,其背後那種「有能力者該去幫助無能力者」的意識形態中,也可以看作是想讓自己「被歸類在有能力者的位置」,被認同為進步豐裕社會的一份子,而在無意識下實踐的集體行動。事實上,國內的慈善團體往海外擴展服務的作為,以及無論臺灣官方或民間時常高舉的「善盡國際社會一份子責任」的論述,都是基於上述試圖擠身國際階序頂端的邏輯。

Views of the Zaatri Refugee Camp in Jordan,

然而,和耕耘當地的 NGO 工作者相比,海外志願服務卻有著對當地幫助非常微弱,又很可能於實踐中再製不平等的困境。海外志願服務大多來去匆匆,無法花費一段不短的時間在被服務者的社區生活與互動,幾乎難以觸及駐地真實需求。這使得海外志願服務無法從事帶有階段性發展計畫的服務方案,只能千篇一律地做些類似夏令營、義診或主題式短期教育課程。這些的幫助其實很有限,我們也完全可以想像離開後一切又回到原點的樣子。即便是臺灣海外醫衛服務最愛拿來說嘴,沉浸於濟世救人感動的義診,也是如此。事實上,根據過去的研究,義診志工在離開駐地後,手術過後的感染率高達 20%,要重新開刀的比率高達 30%。

那到底海外志願服務改變了什麼呢?某句聽起來有點諷刺,但千真萬確的老話,道盡了一切:「得到最多的,是海外志工自己。」

以最早有系統的大規模輸出海外志工的美國和平工作團(Peace Corp)為例,其中一大吸引美國年輕人遠赴異地做服務的原因,是因為這樣的經歷,讓他們回國後在求職上會更有競爭力。講得更直白一點,就是謀求在海外服務中「創造更好的就業機會」。這也正是有人以新殖民主義來批評海外志願服務的原因:來自第一世界的志工透過參與,帶走生涯發展的紅利,卻鮮少為當地留下等量的什麼。

photo-1454535524385-496c92f1f4b9

我們當然不能說每個人都是如此,畢竟有人真的因為對駐地的關懷,而改變人生方向投入人道工作。然而,無論如何,在就業市場上,或者說,甚至是海外發展工作的正職就業市場上,這些海外經驗,都成為相對於他人——甚至是來自受援助區域的人,更有求職競爭力的原因。有些更基進的批評者會認為,一來一往之間,受益於海外經驗的服務者,在投入母國企業得到較好的工作,領取高薪時,其實本身又再次強化了這對前殖民地剝削的既有不平等經濟結構,成為共犯。

然而,相較於美國 Peace Corp 這種至少待上 1-2 年的長期派駐型態,臺灣在海外志願服務的參與上,卻又更為淺碟功利。國內大專院校甚至高中職頻繁的短期出團服務,絕大部分除了讓自己淚流滿面帶著感動回來之外,少有人認真思考過服務對當地的影響。

A photo by frank mckenna. unsplash.com/photos/EgB1uSU5tRA

你當然可以為自己辯護,說明自己學到多少,小朋友對你的感謝又是怎樣怎樣,或者捐了多少書,幫多少人量了血壓。但是問起他們的苦難處境從何而來,問起這次離開之後到你們下次浩浩蕩蕩的到來之間,是否有其他願意與你們合作的社區資源可以延續某些服務方案,延長成效時,卻沒多少人能夠回答。我們甚至沒有幾個人願意花上一年或半年的時間,在國外的社區蹲點、認識在地資源與理解真實的需求。多半就是把這樣的海外服務當作是校內社團來經營而已,主體永遠不會是那些被服務者。而洗過海外服務經歷的我們,卻又享受著這樣的海外服務紅利,成為在這個帶有偏狹國際觀想像的社會裡,一個被典範化的表率。

我們當然也可以一直沉浸在感動裡,但是對於服務效益,以及對服務本身背後更大的結構,甚至意識形態的批判呢?溫良恭儉讓的避而不談,只會讓我們對他人處境更加無知,盲目的實踐自己的熱情,並對他人帶來服務傷害。在國外志願服務社群不斷的因為反省與批判而更加精進之時,我們還要繼續感動嗎?

陳岱嶺

臺大公衛雙主修社會學畢業,前駐外公共衛生長期志工,目前於研究所鑽研國際衛生。外表看起來有點老成的 24 歲小伙子。喜歡想東想西,動手實踐創意,朝發展工作志業持續前進中。

You may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