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教師傅,不知道怎麼教兒子」做工人的家族傳承之路/林立青《如此人生》書摘
編按:
「8 大女孩、酒促小姐、夜間工人、失業廠員⋯⋯社會暗角的笑、淚與傷,以及被視而不見的一切,說出來哀傷,卻真實存在。」
2017 年 2 月,寶瓶文化出版監工作家,同時也是 NPOst 專欄作家林立青所撰寫的《做工的人》,透過林立青的雙眼,我們看見工地現場做工者的生命紀實。這一次,林立青的第二本新書《如此人生》,跨足工地以外的領域,往社會幽微而晦暗的角落望去,那些鎮日埋頭苦幹的邊緣勞動者如何努力過日子,又多麽難以翻身,盡書於此。
本篇選自書中「阿爸欸功夫」一章,林立青寫下臺灣傳統產業 2 個世代間面對技術傳承、子承父業的矛盾與顧慮。
昌哥屬於第一流的鐵工,估價時,針對材料和工具都極為精確,總是自己一人確實丈量空間後,才願報價。我來到他的鐵工廠閒聊,研究起他正準備引進的新款砂輪片,這種砂輪片因為能夠「單片斷型鋼」而在網路上引發話題。幾個師傅在旁拋光不鏽鋼。這時,有個看似剛退伍的年輕人進來工廠,拿出一罐罐飲料熟稔地招呼起大家,昌哥告訴我:「他是另一家鐵工廠的少爺。」
年輕人走到我們身邊,剛好聽見這句話,直接表示他覺得用「少爺」這個名詞並不好:「我比較喜歡說我正在接爸爸的工作。」他今天來昌哥的工廠是為了拿新式的拋光機。
有個問題一直放在我心裡,現在剛好可以問問昌哥和「少爺」這上下 2 代。「為什麼像是工地的專業師傅,或者路邊的老店、麵攤,在 2 代交接的時候總能得到社區的祝福和肯定,社會也多認為這樣的接班妥當;相反的,公眾領域的 2 代接班總會被批評,私人企業的下一代接班人也會被貼上『富二代』的標籤?好像前者傳統產業或小店的傳承總是比較困難所以很難得?」
聽了我的疑問,「少爺」回應:「我們這種賺的錢少,又沒有人要做啊!」昌哥則接話說:「是因為這些工作又辛苦又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來:
「因為有職業病。」
「因為連二代都不想接班。」
「因為覺得做工沒地位⋯⋯」
身為鐵工前輩的昌哥認為,如果是木工還好,木工有較長的歷史,技術、工具等也都有比較完善的進步,若換成泥作工或鐵工,就很可能被看作只是出賣勞力的工作,更辛苦的還有板模鋼筋工,「有些人真以為只要有力氣就可以做工啊!」這句話聽得「少爺」和我連連點頭。這種話題在工地師傅之間是聊不完的。
會教師傅,不知道怎麼教兒子
眼前是白手起家的師傅和即將接班的「少爺」,我突然想到一個極佳的話題,便問:「那接班會有什麼問題?」
一樣,聊起「2 代之間」,2 人的話匣子就停不下來。
昌哥說:「我真的不曉得要怎麼教兒子。」
「少爺」則表示:「如果連下班後都要看老爸,我會累死。」
昌哥沉默了一下,接著說:「做我們這個都會有職業傷害,孩子要是能做別的,還是由他去吧!」「少爺」聽了,也若有所思的回應:「可是如果不把這種技術接下去做,也是可惜了。」
類似的對話,我在別的地方也聽不同工種的師傅聊過。曾經有位楊師傅告訴我,他敢說自己的技術絕對是臺灣頂尖的,但他很了解自己會教師傅,卻不知道怎麼教兒子。他搖搖頭說:「自己的經驗說多了,兒子聽起來也煩。有時候我們吃過虧,知道這樣他可能會吃虧,但不知道要怎麼讓他懂。」然後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技術可以教,但是要怎麼應付你這種監工,我還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教。」
「少爺們」的世代差異挑戰
昌哥的工廠裡堆滿他的作品,即將成交或者訂製的精緻工藝技術盡入眼底:沿著接縫處細細堆疊滿銲的不鏽鋼造型裝飾,他的 2 個師傅正在拋光,砂輪機的聲音此起彼落,規律地磨去每一道接縫。他拿出從淘寶網買來的鋼刷機,半炫技、半教學的往下壓,霧面的不鏽鋼被拉出一條一條細細的髮絲紋,像是松阪豬肉的油花。他笑著告訴我,這臺機器他已經上手,一臺 2000(元)值得投資。在臺灣開始吹起工業風的這個時候,它的仿飾刷毛,未來必定會有獨特市場。
「少爺」來找昌哥聊是因為家裡雖然也是開鐵工廠,但是他爸爸的經營理念跟昌哥不同。昌哥擁有高知名度,較能夠自行選擇接案,對於業主所用的材料也有較高的議價空間。相反的,有些規模較小的工廠並不見得可以「轉型成功」,在景氣下滑時,較守舊的經營者受到過去「工廠要接多一點才會賺」的觀念影響,很難聽年輕人的建議,使得 2 代經營者不但要面對父親,還可能同時得說服原本在工廠工作多年的其他老師傅們,成為「少爺們」未來的挑戰。
昌哥工廠的不鏽鋼準備要進烤漆廠做「氟碳烤漆」。和以前的「粉體烤漆」相比,氟碳烤漆的技術能抵抗室外的氣候,對顏色和光澤都有較好的保護,這在剛開始還看不大出來,經過 5 年以後就會有明顯差異,「少爺」說他爸爸已經教會他如何辨識了。我的工地經驗不算少,但至今仍舊無法在短時間內分辨這 2 種烤漆的差別,畢竟做 10 年的監工也不可能比做 10 年的鐵工懂,何況在工地現場,師傅們無論工作經驗、專業能力或人生閱歷,都遠比我來得多。
當兵時,我是管工程的。軍方的工程瑣碎又難搞,測量儀器未經申請,不得攜入營區,我擔心營造廠的老董和兒子沒了測量用的水準儀,要如何抓水平。正當我焦頭爛額的煩惱如何申請水準儀進入營區時,只見 2 人拿出一條極長的透明塑膠管,在管中注滿水後,一左一右的看水管內的氣泡高低作為標記。老董並不知道這叫「連通管原理」,只知道這種技術在戶外工程極為好用,他稱為「透明管水平法」,他從很小就知道要這樣做,接著兒子也跟他照著做。
從家族傳承技藝,遠早於在學校裡學技能
社會大眾對於「選擇做工」的誤解,多半從教育現場就開始。我讀書的時候,老師們總說:考不上高中的人才去讀高職;公立高中比公立高職優秀,約略等同於私立高中;連私立高職都考不上的人,才去做工。
這也是我身邊幾個接班師傅的憤慨。他們大多數是依循父業繼承手藝,但一般人對此有極大的誤解。事實上,透過家庭或家族取得謀生技藝的傳承方式有數千年之久,反倒是透過學校得到謀生技能的現代教育歷史相對短得多。無論社會環境如何變遷,或者大眾多麼重視學歷,衡量一個人的標準依舊是「能否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若父親的手藝工夫能夠養家,並且確實有精密的學問,下一代為什麼非得追尋那些在他的生活經驗中不見得熟悉的學歷呢?學歷或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階級,有助於在社會上取得優勢地位,但又對現實生活有何幫助?我的師傅們曾告訴我,這社會上的學問分為 2 種,一種用來實質幫助他人並改善生活,像是更換馬桶、維修熱水器等;第 2 種則用來表示自己是精英分子、高人一等並且期待掌握權力。很顯然的,這些家中從事工程或基層工作的人們,根本不吃這一套。
學做工學到能獨當一面,要花多久?
傳統產業成為家族事業的機率極高,2 代們身在同樣的產業中,彼此溝通更容易,做決策也更有效率。而每一代總是有比上一代進步或具備的優勢,我接觸的幾個「少爺」的確因為家庭原因,專業之路走得順遂許多,比如可以向自己的家族尋求經驗協助。在傳統產業裡,所謂真正的捷徑其實只是不走冤枉路而已。
臺灣的師傅多是苦學出身,這些掌握了技術、經驗的老師傅和老領班,或許本身技術精良,手藝純熟,但是面對生活經驗無交集、不知如何互相理解的學徒或員工時,往往不知該如何教起。傳統上有所謂的「3 年半出師」,但與其說是師傅花 3 年半將技術和手藝傳授給徒弟,不如說連師傅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教、在什麼時候教,以及用什麼方法教,乾脆讓學徒待著看 3 年半。等到 3 年半期滿,會遇上的工作應對及人際往來大概都理解了,徒弟才能夠獨當一面。
家族的 2 代對這些專業能力則是從小耳濡目染,就業時,自然享有更大的優勢。只不過,壓力也在此。對父親來說,自己的家人嘛,不管說什麼都難以拿捏分寸,尤其自己是老闆,對兒子稍加寬待,不免擔憂被師傅們或同行指指點點;對兒子的要求增加,又擔心背後的閒言閒語更多。此外也有觀念上的差異,「少爺」就說,他進了家裡的工廠做事之後,常常需要和父親溝通,才能稍加改變父親「省錢至上」的舊觀念。
許多師傅確實以自己的手藝為傲,那可能是獨門技術或是過人天賦,但是一個完整的產業,自有其特殊的人際管理方式或應變對策。當一個專業工作者能夠以他的技術能力及專業改善他人生活,能夠做出精準決策,同時在家中有優秀的顧問、經過家族事業中老一輩的叮嚀與關照後,依舊有合格的表現,並且在地方或社會上有所貢獻、被看見,也有辦法理解到材料、工具以及相關的人際關係時,無論社會是否給予保障,他都很容易被社會所需要。
我想這是傳統產業的魅力之一吧。即使這世上最重要、最直接影響並且改善生活的技能總是賺不了大錢,但父子代代相傳的技藝本身,就值得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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