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異人的日常:被恐懼與無知隔離於你我之外
在我的人生印象中,幾乎所有的市場都會有異人出現。這些人被大家所關注或漠視,卻又如此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們被稱之為「肖ㄟ」、「瘋子」,而且還有所分別,在專業的精神科醫師看來可能都不相同。我稱之為「異人」,是因為這些人有著完全不同的特質,他們和我們全然不同。有些時候受到特別的照護,有些時候受到大眾的排斥,有些時候被大家放縱,更多的時候被人們用異樣的眼光投射。
我遇過的第一個異人,是我國小時在夜市遇見。他蓬頭垢面,會突如其來的說起獨妙異語,對著天空狂罵叫囂,向周遭的攤販乞食,攤商們似乎也都隨便給點東西後要他快點離開。另有些人接近他時帶有目的──在口耳相傳中,他似乎有所能力爆出大家樂的「明牌」數字供人簽牌下注。
小孩是不被允許接近異人的,即使他似乎沒有做出任何不軌的舉動。也未曾聽說他欺負孩童。
我印象中的第 2 個異人也是如此,他終日半昏半醒的遊走於街市之中,有時清醒而能吐出幾個破碎的字眼,更多時候在攤商面前閒逛度日,常常傻笑,有時候身上能有幾個零錢掏出來購買吃食玩具,另有時候沒了錢,卻也能找到當地熟識他家人的攤商賒帳,或隨手給點吃時飲品,如此一來後又是傻笑的遊走於街市之中。他不大罵人,但依舊令這些大人們厭煩。總是一臉傻氣的笑著去看人,衣服永遠不算乾淨也稱不上合身,在整個大街上亂晃啊晃,什麼也不說。
有些地區不只一個異人,有 2 個,甚至 3 個異人,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只出現在市場。因為只有傳統市場這種地方有能力包容和收納他們,即使攤商店家和逛市場的人們未必情願。但相比於其他場所,這是他們少數能夠前往的空間。
我們的社會長期以來隔離他們,即使他們未必做過什麼壞事,也實在無法做出什麼大惡之事,但他們的動作讓我們恐懼,他們的笑聲我們不知如何回應,他們的互動讓我們尷尬,他們的話讓我們無法招架。於是我們將無知化為暴力,回頭驅逐嘲弄他們。真正的聖人少之又少,還普遍遭到當代人的嘲諷攻訐,大多如我之人,只能遠觀而嘆息,在無聊之時靜默觀察這些異人的行為舉止。
他們會在市場做什麼事呢?他們會逛攤位,看上喜歡吃的食物時駐足攤商之前,或擠出破碎的字句或瘋言瘋語比手畫腳。攤商或者耐著性子交易,或者直接趕走,或者給了他食物笑叫而去。他們看到喜歡的帽子衣服會指指點點的笑,想試試攤商的鞋子包包,只是少有人願意給他們正常人能享有的機會去討價還價、爭取試用試吃。
唯一的例外是我在南部工作時,曾在早市晚市都看到這樣一個女子。她終日不停傻笑,卻和攤商們都有默契:她可以自由取用任何飲食,攤商們平靜如同面對顧客般的接納。後來才得知那是幾個兄姊的庇護。她的大姊在市場另一端賣著衣服,長兄則在對街開店,這個隨時笑容滿面的妹妹所有花費都有嫂嫂和姐姐在收攤關店時一一向攤商道謝後補足。市場人多且她已經熟悉,相對於可能將之拉至暗處的公園農地,攤商們早已能接納保護,反而安全許多。我沒有打聽她父母的下落,想必是家族內部已有交代。
回過頭來,我對他們的理解稀少而薄弱,在國小國中時依稀有看過這樣一群被特別收編成為一個班級的同學,特別的收編也就代表了特別的隔離。在那個體罰還普遍而有效的年代,我的父母輩們還曾經說過「盡量打好好教」這樣的錯誤教育洗腦,這些本來應該投注更多心思教育的異人只能被邊緣化。我還是首批教改的學生,就已經發現從小沒有過和他們相處的經驗,更感嘆於往後人生中再也沒有機會親身扶持理解。只記得隔壁班有人會熱切拿著餅乾和濃湯上的酥皮在走廊交換著吃,期待並且驕傲等待我們的稱讚。但國中畢業後,便再也不會和他們見面,我們的文明還不足以讓孩子從小理解這些人,更遑論相處關心。可惜的是,義務教育也同時是他們大多數人的最高學歷。我們的學校課本上盡諸聖賢,卻未曾看他們一眼。
接觸的時間太短,等我的年齡見識和體格都不再對他們有畏懼時,才發現他們的存在。這些異人們身不如我結實,說話又不如我狠毒潑辣,那些閒言閒語的來源是恐懼,只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我們為了掩飾這份無知而拉攏身邊的人一同猜測、遲疑,自以為是的將他們隔絕在我們的世界之外。
由於學校本來就無法培育人品,學校的教育毫無品德培育而只會考試,連帶的我從小對此無知,長大後依然未曾真正接觸理解。我們這等人將愚蠢當作睿智,自己瞎眼的愚者們在教育失靈的社會氛圍下接連數代一起無知,逕自猜測「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還是他父母呢?」排斥異己之時連帶將家屬也汙名進去,用來拔苦的輪迴轉世說成為業報因果般將之合理定罪排斥,高舉成功的十字架上又空無一物。
在偏遠的郊區,曾有工人告訴我,一名女肖仔在出外遊蕩遭人強暴後,終日被鎖在家中,無論哭號喊叫都不得出外。這個社會欺凌弱者莫過於此,人們越是拒絕理解、刻意遠離的偏僻角落,越是黑暗。也曾聽聞在山區小廟中被慫恿報明牌而槓龜後,肖仔遭人痛打致死。更多故事是被騙走所有遺產財富、被利用而運毒、被慫恿而頂罪、被欺騙而賣出存摺印章。只因為弱勢而無人聞問,就算不是他們的罪,也重重的傷在他們身上。
在數年前有天我終於會見真正的社工,當我前往詢問對於這些異人的處境時,社工直接說明這異人狀況良好,留在他所熟悉的社群對他來說是最大好事。市場多位攤販熟識,彼此特別注意,對異人來說反而安全且互動良好,開心快樂,出來逛街應該是他的基本權利。此時我才驚覺我沒把他當正常人看。要嘛閃避,要嘛抱持憐憫。幾次討論下來,才真正覺悟自己無知,從未曾真正理解異人和我相同,既沒有到每個攤位都買的道理,也不可能終身不與人起衝突。
這個社會從未真心接納這些人,多施以流言蜚語猜測懷疑,連帶給予照顧家屬壓力。不只一次,這些異人累了倦了,便找個地方或躺或臥,只等著比他們更老的家人前來接濟。這些家屬多是父母,少數則是兄弟姊妹前來接應,在這個獨活一人就已經極不容易的時代,難以想像這些家屬必須付出多大成本才能面對這現實的環境?但或許也只有家人能夠聽得懂這些異人的笑哭,也只有血緣而來的愛,能驅使人們願意傾聽異人們用方言妙語來描述一天的見聞與收穫。
我知道市場內各個攤商素質不齊,只是開放式空間中,也僅有市場屬於安全之處,吃食飲料也都是他們身上還付得出來的錢,並且交易簡單。攤商人多,也不大可能真正對他們攻擊傷害。若是到了更大的百貨商圈,警衛就不可能放他們進去,畢竟階級的優越來自於選擇和隔離,這種市場內的風景,反而證實了一個區域的寬闊與包容。
回過頭來,我總想起那女異人,穿著奇裝異服後在市場內吃吃喝喝,總會等到大姊前來牽她的手,帶著她回頭再逛一次市集,兩人笑著去找鄰居攤商們付錢,最後再緩緩得把她帶回家中。那是一種出自內心願意花時間陪著手足、理解並且陪伴的溫柔。我似乎透過這樣的動作稍稍能夠理解,這些其他攤商之所以願意陪她對話、給她吃食飾品、耐著性子聊天,都是因為這個姊姊而感動。
雖然她們又老,又慢,又笨拙,但當姊姊牽著她的手時,她總是笑得特別開心,時不時拉一下扭一下姊姊的手撒嬌。
因為姊姊牽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