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街友,我只是睡了 3 年遊民收容所。」街友群體的認同歧異
文/肥宅(街遊社工)(註)
剛踏入無家者服務領域的時候,我腦中對眼前這群人,是循著林萬億老師的定義──露宿於公共場所達 2 週、居無定所的人。如果一個人露宿 2 個禮拜,那他就是我的服務對象,他就是街友。
這個明確的標準讓我可以很快的篩選對象,但也帶來很多煩惱,例如剛被房東趕出來幾個小時,他算街友嗎?睡在立委服務處門口幾小時被送來遊民外展,他算街友嗎?後來從事無家者的倡權工作,我負責引導他們說出自己真實的人生故事,讓更多社會大眾了解無家者群體,洗刷掉大眾認為「遊民都是懶惰、愛好自由才變街友」的負面標籤。
街友如何認知其他街友?
我培訓的服務對象叫做阿益,他 60 幾歲了,睡在要被都更的社區某屋簷下的長椅上,白天做清潔隊員。聽說導覽可以賺錢,而且他口才很好,我們很快就開始策劃導覽路線與內容。
我請他把我當成他的遠房親戚來拜訪,替我介紹他生活的地方。在我們聊到艋舺公園時,他是這麼說的:「艋舺公園那些人我看很多啦,他們很懶惰,有些人一次拿好幾個便當,只吃雞腿就丟在地上,又不去工作。哪像我白天就去清潔隊掃地做到很晚,還肯存錢。」
我很震驚,我以為他也是無家者,他會講出我們常說的東西,例如「就算賺錢了,但因為月收入太低,也沒辦法租房子」或「早上 6 點公園臨時叫工也不是想做就會有的工作」。他在導覽中多次強調「街友很懶惰」,不像他很勤奮。我每次都很掙扎,好多問題在心中打轉──你很勤奮,但你也睡路邊不是嗎?而且,他一直講這些,不就更強化了我想洗刷掉的街友汙名嗎?
我不一樣,我是高級流浪漢
阿益的培訓並不順利。
我常常在半夜接到他的電話,接起來就是他酒醉不清的說我看不起他,不讓他去睡遊民收容所。平常練習完我塞給他練習費 200 元,他硬塞回來給我並說先存在我這邊,但他喝醉後,這卻成了我不給他錢。常常約了練習卻不出現,我殺到他睡覺的地方去找他,他人不在。我詢問他的鄰居與鄰長,他們是這樣評價的:「他喔?那個人沒用了啦,回來就喝酒,然後大小聲啊,我們都要被他吵到受不了!妳是他的社工喔?我跟妳說,沒有用啦。那種人就是爬不起來了,他自己都放棄自己了。」我聽得心中難受,也震驚於他在鄰里眼中竟然與我認知的這麼不同。
後來我和阿益結束培訓,他在我這裡存的練習費統統領了回去,我們再也沒碰過面。但我常常看到他在公園裡喝酒,外表和他所鄙視的公園裡所謂「懶惰的人」,一點也沒有差別。
阿益不是唯一一個說街友好吃懶做、活該的街友,事實上我遇到的很多街友,都會這麼說:「那些街友就是不工作⋯⋯什麼?妳說我嗎?我不是街友,我只是睡 3 年遊民收容所而已,我沒睡過街上。」培訓導覽員阿好這麼說;而另一位導覽員也常在導覽中說:「那些混蛋就是整天喝酒啊,但我跟他們不一樣。」導覽員光頭王更常指著遊民睡覺的立體停車場說:「他們就是不潔身自愛、愛打架所以才會被警察趕。我不一樣,我是『高級流浪漢』。」
必須切割,否則無法面對自己
「我很意外,我以為他自己就是露宿者,他不會說那些話,可是他卻常常說遊民很懶惰,我不知道他究竟怎麼理解同為街友的自己?」我以前曾經苦惱的問著前輩,後來才知道──雖然同樣是「街友」,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對這個群體有認同。有些人會有一套自己的定義,例如,「完全不工作的人才是街友」,因此如果他有在舉牌、雖然他睡路邊,但他不是街友;或是,「很懶惰的人才是街友」,但他不懶惰所以他不是街友⋯⋯諸如此類神奇的邏輯。
我在聽他們說的時候,常常心裡會有一個很殘忍的聲音,很想對他們大喊:「醒醒吧!外人眼裡看起來,你們都是一樣睡路邊的啊!」有工作的無家者瞧不起沒工作的無家者,沒領餐的瞧不起領餐的,由街友來說自己的故事,不一定能替露宿者去汙名化。
但想想又覺得頗心酸的,他如果不這樣切割,他就會成了他口中瞧不起的人。總要有些人比我們差,我們才能心安理得覺得自己處境不那麼壞,不是嗎?而這樣的心情並不是無家者專屬,我們可能都有似曾相似的處境。
何謂「正常」?何謂「異常」?
後來和一個友人聊起這個觀察,她卻出乎意外的說:「我自己有幾乎完全能懂這種心境的經驗。」我很訝異,貌美耀眼又有體面工作的她,在我眼裡看來是人生勝利組啊。她卻接著說:「大概 10 年前,我曾經因為很嚴重的憂鬱症住院,前後住了 2 個月。那時候,我也一直都覺得『其他病友好可憐』,因為我打從心底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那種心情很複雜,有一點是出於『他們真的好嚴重,我沒資格在這裡叫苦、還爭奪這些醫療資源』的自我否定;也有一種是出於深刻了解這個社會給予精神疾患者的標籤有多可怖,而我不願意去面對這些;還有另一種是,一部分社會化的自我──所謂『正常』的自我,也是這樣標籤的製造者,覺得生病就很軟弱、自我抵抗力不足。這想法很可恥,但也終究還是一種自我否定,厭惡自己如此軟弱,那種心情真的非常複雜。」
隨後,她停了一下,「而後來我之所以清醒,是被另一個病友一棒敲醒。」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病友被架到重重隔離的保護室,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我在旁邊看著他被扔進去關在裡面,覺得好難過,就跟我同房的一個女生講,她也是個很重度的憂鬱症患者。結果她卻冷冷的回我:『妳為什麼要覺得他很可憐?妳以為妳是誰?』」
「當下我真覺得被踹醒,力道大概跟海嘯一樣大。」她接著說:「但這樣的覺醒後來幫助我很大。我開始比較能夠面對治療,能夠跟醫生討論病情,不會一直否定生病這件事或厭惡自己。」
我聽著她的故事,突然想起培訓導覽員阿益。他在遊客面前那麼有自信,卻在酒後或夜晚等容易脆弱的時刻哭著打電話給我:「妳一定是看不起我⋯⋯」我那時不解他為什麼要把我沒說過的話塞給我,很惶恐的檢討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他誤會。現在才明白,也許那句話是來自於他內心的另一個自己。
我們身上都有各式各樣的關鍵字,而眾多特質構成一個獨立而完整的樣貌。當我們因各種自願或非自願的原因聚集於此,被強勢的主流審視並貼上標籤時,便會讓人忘記自己身為群體的一員而挺身捍衛群體的價值,反而害怕得想撇清。這時候,要求人要勇敢對抗整個世界加諸於身的汙名、要堅強起來、要有自信,是非常殘酷嚴苛的事。
於是這些人只能流著血、切割著自己的肉,微笑著說:「那些都不是我,我很好。」
註:
街遊社工旨在協助策劃以街友為導覽者的「街遊」導覽行程,期盼更多人透過不同、多樣的視角走入臺北,了解街友的生命經驗,並打破諸多對街友不友善的刻板印象,改善汙名。更多訊息:街遊 Hidden Tai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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