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社工來訪的那一天,比什麼都重要

那是一個更生人的家,所有的牆面似乎都有一層厚厚的灰垢,多年前的亮光漆更禿顯了壁癌和牆面的歪斜。我來這裡純粹是因為他借了我的工具,約好今天歸還。

工地和這個社會沒有人會理他,連他哥都放棄再度踏入這裡,我踏入此處都感到空氣的混濁陳悶,整個社區都充斥著壁癌和不同程度的悶臭,巡邏箱歪斜、爬著蜘蛛,我照著他哥的簡訊來到此處,那時候我不知道電鑽已經被他拿去賣掉,換取過年期間的麵包。

按了電鈴,他拿起幾把刀子,招呼我進來坐下後,自己磨起刀來。這種場面我見多了,欠債者或許是要威嚇,或許是要逞強,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下的自我防衛。我笑他在客人面前磨刀,他悶悶的,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眼神看我。

我拿出紅包:「我拿開工紅包來給你,去買咖啡來吧!」他傻了一下,說:「這 200 給我吃飯,咖啡你請。」我拿出百元鈔:「大杯冰拿鐵不要糖。」

他倒是尷尬起來,神態怪異的壓低聲音對我咬起耳朵:「隔壁鄰居跑來要錢,我就磨刀給他看⋯⋯」說著跑去樓下買咖啡。

這個房子灰矇矇的,還在用那種垂下來的控制開關切換燈泡與燈管,怎麼看都覺得老舊不堪,一臺破舊砂輪機倒著,想來是磨刀用的。或許這個環境已經被遺棄。一個聽到電鈴就要啟動砂輪機嚇走來客的人,還有可能重返社會嗎?

他回來時興沖沖的:「我順便拿了一堆奶球糖球和糖粉,」他炫耀戰利品:「還有咖啡棒,可以拿來當筷子。」照例,他買伯朗喝,剩的零錢讓他跑腿。

「幹,過年真的不知道要幹啥?」他悶悶的:「你們工地又放這麼多天!」

「今天開工你又不來,」我倒是懶得客套:「大牌到紅包還要我幫你送!」

「哎呀,忘了忘了,明天我自己去工地。」他把紅包裡的錢抽出,袋子給我。

「我的電鑽呢?明天一起帶來工地?」

「那個⋯⋯我借朋友了⋯⋯」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有好東西要給你,讚的!」

電鑽這種東西和砂輪機、破壞鎚一樣,屬於隨時都可以拿去二手市場變現的工具,好用又大量,並且銷贓容易。剛剛在房子裡面,我已經察覺電鑽不在視線中,想來應該是凶多吉少。

「林ㄟ,這些好東西給你。」他拿出一堆小白兔暖暖包,還有幾串衛生紙:「這是社會局社工來找我的時候給我的,好東西。」說著拿出一包暖暖包,當場打開後拿出一件 T 恤搓起來:「你整天喝冰的,要在身上放一些,才不會感冒,還有那些衛生紙,你拿幾包過去。」

他接著跑到房間裡去了:「再等我一下!」

我著實愣了會,沒想過來這裡可以拿到零零落落的衛生紙和暖暖包。他走回來的時候,拿著幾排大賣場的電池:「這都是社工給我的,那天還給我這件背心,這些東西給你帶一些走⋯⋯」他指了指牆上的背心。

我離開的時候覺得非常奇怪,一個工地米袋內裝著 4、5 個衛生紙,大概 10 來包的暖暖包,原本要拿給他的紅包袋裡面換成了兩排 3 號電池,他到我車旁邊時說:「下次我跟社工說我想煮飯,再把沙拉油給你,上次我要他拿去給 3 段的老伯伯⋯⋯」

他後來確實回到工地工作,閒散依舊的度日,依舊是懶懶散散的那個死樣子,年輕的工程師管不住他,倒是對我的要求還會虛應一應。餓不死也吃不飽的撐著撐著,在工地待久了最後總能有 1、2 招閒散技能,真有急事還是可以需要 2、3 招,雖然終生不可能有什麼翻身的可能,但至少能穩定待下來度餘生,和我見到的其他粗工一樣。

圖片來源/https://goo.gl/kWD4Pr

這件事後來和一個社工討論,我原先是笑鬧著當作蠢事說出,而這個社工卻正經嚴肅的告訴我:「總比他想拿個東西謝你,卻什麼也拿不出來好吧!

那時候我驚覺,眼前這個女孩子居然對這種環境習以為常,又開始驚訝,在一個磨刀霍霍逞威風的男子面前,要有多大的意志才能踏入那房子裡?面對一個瘋言亂語,活在過去的男人面前,又要如何定期將這些物資送入?

隔天我問了那個粗工,他倒是在幾天前終於誠實告訴我電鑽拿去賣了,在我碎念亂虧一番後帶過,這時候對我有問必答起來,緩緩說出這個社工對他很好,固定時間會來,有時候會帶些肉乾、奶粉,有時候是衛生紙和一些像是電池、手電筒、印有政府活動的衣服、帽子等。

「有嫁尪啦,哩賣亂想!」他指著我說:「豬哥咧,無通亂來!」接著亂七八糟的說這個女生 30 多歲,可以當他妹妹,很有愛心,連狗都愛,「我跟她說隔壁棟有人真可憐,她會讓我送過去,上星期還拿一包狗飼料給我,政府不多請這種人沒天理⋯⋯」

圖片來源/https://goo.gl/YqNnyr

我很清楚知道他困在工地的原因是開車撞死人,出來後只能租在破舊的房內,他說他終身不能考照,也不可能從事保全等工作了。他不願意多說過去,只喜歡聊起各地的美食風光,那些他念茲在茲、吹捧上天的美食,其實都只存在他的回憶中。

其實我沒有什麼認真聽他說話。我和他的對話反反覆覆、顛顛倒倒,毫無內容和重點,只有混亂的過去和無法核對的記憶,貧乏而虛空的形容詞彙。即使是整天指揮他的我,也不願多理解多一點,畢竟隨之而來的對話內容早已聽過數遍。有時候還帶著一些無謂的廢話,我們都當他整天廢話。但也因為工地找人不易,將就著用,至少還知道人名和工具位置名稱。

但他固定每個月會有那麼 1、2 天請假不來,就算那些物資不多,但固定那天下午會有人到他家去,帶來一些隨機的,不見得他想要,但值得期待的物資。他哥哥告訴我,他可以整個月不洗衣服,可以整個房子亂七八糟、爬滿蟑螂,可以在最惡劣的環境喝酒,但每到那一天,他會醒著,他家裡會很乾淨,他哥哥願意在「那一天」晚上去找他

我沒有再去過他家。

我知道,社工要來的那一天他會先打掃拖地,也絕對不會在那一天磨刀。明明我讓他有工作,但終究比不上給他尊嚴。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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