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難學的不是中文,是異鄉的潛規則」專訪新住民萌芽協會

眼前 3 個新住民姐妹們正討論著華語補教教學的內容,以及臺灣的新住民政策。桌上的手機停留在印尼美食和越南美食,我也加入了閒聊的內容,討論起為什麼在東南亞每天吃炸物,皮膚卻不會長痘痘;在臺灣只要吃上一點點炸雞,就會嘴破,諸如此類沒有答案的問題。

圖/作者提供

我細細聽著美芳姐的故事,她從越南來臺 17 年,幾年前因緣際會接觸到許多新移民二代、中文跟不上的孩子。美芳姐於是開始不遠千里從中壢騎車,一路到大溪、八德、觀音,拿起ㄅㄆㄇㄈ和各種國小教科書,一個符號一個字的陪著孩子識字。她說,其實越南國小的英文、數學教學進度都比臺灣來得快,但來臺灣後,「國語」這一科不好其他都不會好,她的人生從此出現一個我未曾聽過的志業:「華語補救教學」。

她清楚現在的學校老師面對只會說越語但是進度落後的孩子,會相當無能為力,於是她成為了志工,帶著這些不懂ㄅㄆㄇㄈ的孩子們重新開始。她並不孤獨,她身旁的美連姐也在做一樣的事,只是教的是帶著印尼母語來臺灣的孩子。

圖/作者提供

這裡是臺灣新住民萌芽協會。現在共有 5 個越南媽媽、3 個印尼媽媽和 1 個菲律賓籍的爸爸投入「華語補救教學」。協會的祕書長佩玲姐是臺灣人,她將她們集合起來,一起向政府提出解決方案。她認為,灣國小教師薪資水平高,甚至教英文都沒問題,但面對這些經濟弱勢、又以東南亞母語為主要語言的孩子時,只能自嘆無力。然而東南亞族裔的新生兒比例已經越來越高,孩子們必須及早接觸補救教學,才有機會銜接學校的進度。

慶幸的是,現在學校老師已不用再為了不懂這些東南亞語言而煩惱,只要向教育局或國教署申請「華語補救教學」課程即可。協會也會協助學校了解資訊,或媒合媽媽們(母語翻譯老師)的時間,為孩子們補課,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頭開始學起。佩玲姐現在最常做的事就是接到電話後,前去協助學校向教育單位申請這些華語補救教學的費用(津貼),這些津貼會用來支付這些新住民媽媽們的車馬費。

課程的補貼時薪並不高,媽媽們在幾個學校下課後前去幫忙輔導,但白天其實各有正職工作鈺玲的真正工作是專門服務越南移工的網路購物粉絲專頁,賣的是飾品、衣服和鞋子,還有類似財神樣貌的配飾;美連姐的專長是廚藝,專門幫人烹飪印尼口味的料理,如印尼牛肉丸子、千層蛋糕,10 月時她還將在龍岡圖書館開印尼皮影人偶教學課程,報名沒兩下子就額滿。

圖/Sharon Chen @ Unsplash

除此之外,有些媽媽與社區大學合作,有些則是小學裡的東南亞語師資。美芳姐則幾乎已經把補救孩子的語文當作一生志業,美連姐也自己開課,號召印尼新住民們帶孩子來上課。佩玲姐常鼓勵她們進修,鈺玲因此正在上大學的進修學院課程,她同時也已成為國教署的正式母語講師,也是國教署目前推動遠距教學的示範教師。她說:「來臺灣 11 年了,換我來教臺灣人講越南話。」她的國語流利,掌握雙語的優勢明顯而直接,她做過司法通譯,當過外籍移工仲介的臨時翻譯人員,在這個臺灣越來越需要東南亞語系人員的時代裡苦盡甘來,「買我東西的都是越南移工。」她們在這裡閒聊,討論著課本裡的字應該要大一點,一會兒又開始向美連姐撒嬌吵著要吃巴東牛肉。

我對她們的生活感到好奇,畢竟這樣的時薪乍看之下很高,但不可能每天都有孩子需要輔導。佩玲姐說,這些孩子最好能夠安排 2 年的華語補救教學,但一般學校只願意申請一年,原因並不是經費不足,而是行政上覺得麻煩。例如,教育局從收受申請到核准補助需要一定程序,且每個學校作業時間長短不一,造成即使後來核准補助,但孩子在最需要輔導的前期,許多新移民媽媽們都得做沒錢的工。

過去也曾有孩子來不及申請,在學校時因為程度不一而不知道該上哪一個年級,後來被降級,在班上常因此遭受差別待遇或被貼上社會標籤,導致孩子乾脆放棄學習。也因此,佩玲姐成立協會後,有許多個案是即使沒錢她也還是要進行的,她說:「等孩子連續遭遇挫折後,就什麼也來不及了。

圖/作者提供

雖說大家都愛巴東牛肉,但中午時間我們還是前往附近的越南餐館。中壢一帶的工業區早就已經習慣這樣的東南亞料理,大家聊起越南食物適合減肥、印尼餐點下飯夠味,都是夏天美食,小小的街巷裡陸續開起各種東南亞餐館。

這些新住民的就業並不容易,她們多半在臺灣社會難有其他選擇,大多自行創業做小生意,在顧店與生意的壓力下,幾乎不可能兼顧孩子,只能交給佩玲姐。

吃完飯,佩玲姐需要前往各個小學接孩子到協會,許多要顧餐廳的媽媽們撐著身體頂著店面,孩子就托育到這裡來,由佩玲姐張羅。她自己的女兒就讀高中夜間部,也帶了 20 個孩子回來,就在協會寫起功課,佩玲姐則繼續去其他學校接孩子。協會的教室其實就是一般住家的客廳,掛上黑板投影機,大姐姐教起ㄅㄆㄇㄈ,孩子一個一個來,每個都帶著一點點口音。媽媽們各自也帶孩子看起課本,母語華語的對話此起彼落。

圖/作者提供

圖/作者提供

協會的收入並不充裕,她們收了約 30 個孩子就已經是極限,再多也照顧不來,目前的收入主要來自私人贊助。在這裡,不只有東南亞 2 代,更多的是社區和學校老師拜託協會照顧的、包含新住民與臺灣勞工的兒女。小學放學時間早,雙薪勞工生活無暇多顧,有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佩玲姐的協會成為確保這些孩子們可以寫作遊戲的地方。

我估量了一下,協會每月要付房租,還要張羅點心、文具以及孩子們的晚餐,根本請不起任何人。佩玲姐笑說現在比較好了,以前都是理事長陳暐傑相挺,那時看到這些每天在煮米干(以純米製成的麵條)、替人做美甲綁鋼筋的父母無力照料孩子,理事長便和佩玲姐堅持下來。現在做出了成績、向社會局申請成為關懷據點,政府因此每年會補貼一些行政庶務費用,食物銀行也協助媒合相關企業,為協會提供食物。

隔壁房間的 3 個母語媽媽正在憋扭的用手機錄教學影片,笑聲穿透牆壁。突然她女兒跑進來,指著書上的「ㄝ」問怎麼念,我呆然以對的說「耶」,結果佩玲姐說要是平聲,女孩笑著說「我就說吧!」接著跑回去和孩子玩起正音班遊戲,「耶」「耶」「耶」此起彼落。

圖/作者提供

眼前的媽媽笑起來,對我說「其實輔導孩子,最後也要協助媽媽。」她直接了當的說:「我們都希望能夠讓媽媽們也被看見,她們很努力、很認真的要讓自己的孩子和這裡的孩子們都更好!」

「美芳姐曾有一次輔導一個孩子幾個月後,因為需要返鄉照顧母親,孩子失去了華語補救的老師,媽媽又要工作,成績於是一落千丈。」她嘆了口氣:「那孩子還要那些越南華僑村莊裡的其他人都別來臺灣,因為這裡根本沒有人會幫我們,美芳姐和我們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她重新回到學校。」

「我們現在很努力的爭取教育部國教署可以更重視這些媽媽。」佩玲姐的眼神美麗而堅定:「只要多一點肯定,這些媽媽都是有使命感的,都愛著孩子,也都願意付出。身為一個臺灣人,看她們這麼努力照顧這些臺灣的孩子,怎麼可以不幫她們呢?」對談過程中,她的電話和 Line 一直響起,又是一個老師前來求助:「現在很多學校的老師都知道要去找趙佩玲,才能拜託這些新住民姐妹幫忙!」

前往新住民萌芽協會拜訪的林立青。圖/作者提供

我看著桌上的越南月餅,聽著外面孩子的聲音;幾個媽媽在旁邊為了教學而錄影,一邊笑著鬧著。這裡的孩子正在努力。離去的時候,我問她何時可以見到傳說中的理事長,她說:「他骨折啦,我晚點要去醫院陪他。」。

隨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這裡的成果才剛剛要萌芽。


延伸閱讀:

林立青專欄/在地深耕 10 年,社工像家人,社區實踐協會成孩子的避風港

林立青專欄/「努力不在地上爬著,不想再被說是乞丐行業。」專訪巨輪協會街賣者

林立青專欄/「寧可拿下眼鏡讓視線模糊,也不想看清施捨的表情。」再訪巨輪協會街賣者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

You may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