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如果有更多臺灣人知道新住民姐妹的故事,世界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帶著這樣的命題出發,善牧的工作人員去年夏天展開《幸福食光》訪談與拍攝之旅,並希望今年能將 13 位姐妹的故事集結成書。本文為寫在前頭的採訪心得,是完整認識姐妹生命故事後的諸多體會。寫下,是因為我們在過程中有許多的反思,而我們相信閱讀也是理解的一種途徑,這是我們為新住民姐妹出書的目的。
文/林玉娟 善牧基金會宣導企劃部專員
被賦予為新住民姐妹出書的任務,起初我很興奮,但再三思量後,心情卻有些忐忑。一來我的身分不是母親,很多做媽媽的心情我無法體會,二來我不會做菜,怎麼寫出「味道」,真是難倒我了。
善牧想幫新住民姐妹出書的目的很簡單:促進社會溝通。因著臺灣人沒由來的偏見與歧視,新住民(特別是東南亞姐妹)很多的不舒服和委屈,只能往心裡吞。但我覺得繼續討論臺灣人為什麼要歧視外籍配偶,無法改變任何事,而我也不願書寫可憐的故事,因為從來都沒有可憐的人,是「環境」使人可憐。
不斷撞牆的我,差點想放棄。後來我想既然找不到適合切入的寫作點,那麼,何不拋開過去人們對新住民的定義,不管是周邊人說過的,或是媒體報導過的,而是給自己一個重新認識新住民的機會,用類似紀實的方式(用眼睛和筆取代攝影機),跟每位姐妹相處 2 天,一天訪談、一天陪她做飯,忠實記錄自己眼下姐妹真實的生活──讓真相自己說話。
新住民姐妹的人生歷史
13 位姐妹採訪與陪訪下來,我的心得是,好好吃(大誤)。姐妹做的菜,好吃是當然的,此外,我發現我好喜歡這群東南亞姐妹,每個人的故事都是那麼獨特,我不想用勵志這樣的字眼,但我不得不說姐妹身上的韌性是我非常欣賞與敬佩的。如果母親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強的生物,那麼新住民媽媽的功力更高深。
怎麼說呢?比如泰國姐妹蕾夢。婚後沒有公婆、娘家奧援,蕾夢得一個人照顧 2 個小孩,沒時間外出學中文,她靠看電視,學會聽和認字,後來,為了幫開大卡車的先生分擔工作,她瞞著家人偷偷考取職業駕照。蕾夢跟我們說,她很傳統,結了婚,她也只知道一件事,要協助先生,養大兒子女兒。
雖然她嘴上叨念著:「老公,你不要再欺負我了。」可是,先生工作尬不過來的時候,蕾夢還是會心疼。採訪前夕蕾夢才因為骨刺動手術,但術後幾個禮拜,她便臨危受命坐上駕駛座。蕾夢說:「為了賺錢養家,這些年先生都捨不得休息,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必須幫他。」
又比如命運多舛的緬甸姐妹惠賢。2 次逃家經驗都是為了扭轉命運。第一次逃,她人在緬甸,因為家裡窮,念不起書,惠賢負氣逃到仰光,從女工做起,後來靠工作累積的人脈,做起漁貨和木材生意,22 歲就有能力買房,養活一家老小。第 2 次逃,她人在臺灣。「家傭」是惠賢為當時處境下的比喻,無法回家鄉見病危父親最後一面,讓她對婚姻徹底死心,於是偷偷在外租屋密謀出走,離婚官司整整打了 3 年才奪回兒子的監護權。
成了單親媽媽,惠賢得想辦法賺更多錢。廚藝不錯的她開過 2 間自助餐店,但人畢竟不是鐵打的,日夜不停工作的惠賢 3 年前累倒了,只好忍痛把店收起來。人生再次砍掉重來。為了活下去,惠賢休息沒多久便開始四處兼差,身旁朋友常勸她多休息,她永遠是那句話:「賺錢,時間不等人。」
可能是我孤陋寡聞,因為採訪新住民姐妹我才第一次聽到有人是因為生意太好而把店收起來。緬甸姐妹惠賢、越南姐妹家伶、中國姐妹素芬都開過店,卻都是過去式。由於支持網絡薄弱,姐妹們往往只能單打獨鬥,她們又過於拚命,把身體搞壞,店自然無法再經營下去。
沒有誰的愛情比較高貴
姐妹們的能力不差,只是她們需要承擔的事太多。我們看著翠絨一個人辛苦經營越南小吃店,每天早出晚歸,還要趁空檔接小孩放學、回家做晚飯。翠絨的先生下了班就會趕到店裡幫忙,夫妻同心協力守護一個家。幸福是什麼?翠絨說她不會用中文表達,她讓我們看她手機裡的相片,是一家 4 口穿著相同上衣一起出遊的照片。
翠絨和許多姐妹一樣,和先生的婚姻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熱戀序曲,但是,夫妻倆都是因為「愛」而繼續一起生活。
是啊,追求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種,世界上並沒有誰的愛情比較高貴。
苦出來的人總是未雨綢繆
和姐妹聊天,話題很容易圍繞在賺錢不容易、生活不容易的話題上。因為有機會和姐妹深聊,你會知道姐妹總是為生活憂愁,其實是來自童年的不安全感。
印尼姐妹素娜小時候常餓肚子,小學畢業後她想幫忙家裡卻又找不到工作,那些年素娜一直處無望的焦慮中。某天朋友突然問素娜:「要不要認識臺灣人?」便拉著她去找仲介。想到父母的辛苦,那一刻,素娜毅然決然答應嫁給看上她的第一個男人,那個人就是陳大哥。
新住民為了脫貧而嫁來臺灣,大多數的人是這樣認為。但,素娜的生命故事讓我有了不一樣的看見──脫貧只是浮上檯面的原因,更精準一點說,幫赤貧的家裡減少一副碗筷,是素娜和其他新住民姐妹竭盡所思,也是能力所及的「孝道」。
中國姐妹素芬 8 歲就開始做生意養活自己,12 歲家裡遭逢巨變,素芬說,休學去賺錢供弟弟上學,是她自己做的決定。素芬永遠記得,繼父當年送走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執意把她留在身邊養育,「我是有恩報恩的人,日子再苦,也要苦得有志氣。」會嫁來臺灣,素芬同樣也是為了家人。
採訪那天,素芬和我們聊起第一次踏進先生家門的情景。「他們家是那種水泥外牆的房子,我看到眼淚差點沒掉下來。」素芬話講得直白,但知道她成長背景的人都能明白,她沒說出口的潛臺詞應該是:「我從農村出來,怎麼又走進另一個農村,我要上哪去找工作?上哪去賺錢?」因為苦出來的人,總是未雨綢繆。
有機會理解姐妹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我們學會用更「公平」、更「平等」的眼光去看待她們。
抹去偏見的濾鏡,是參與籌備這本書的每個工作人員最大的收穫。
理解別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因為走進姐妹的生命,所以我有機會跟姐妹的先生聊、跟姐妹的小孩聊。紀錄素娜和先生一起準備晚餐畫面,你看到一個男人因為結婚,生命變得完整。素娜的先生從不避諱談婚姻仲介,他反而感謝仲介這項產業,讓他覓得這段跨國姻緣。問陳大哥,素娜的出現,為他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陳大哥沒有正面回答,反而給了一個很符合他老實個性的答案,「謝謝老婆,願意嫁給我這個老頭子。」
因為待得時間夠久,我們才有機會聽到美妮的小女兒為媽媽獻唱印尼歌「Kasih Ibu」(母親的愛)。一直記得聽到那首歌的午後,美妮摟著女兒一起哼唱,眼眶盈滿淚水。美妮說,女兒學唱這首印尼歌是因為看了網路上的微電影,於是,我們又一起看了影片。影片講述新住民 2 代來到新學校,因為擔心同學異樣眼光,謊稱自己的媽媽來自日本,後來看到媽媽為了幫她圓謊,學日語、穿和服,轉念間在才藝表演上,用印尼語唱出對母親的感謝。
《我的火星媽媽》官方為電影/by 臺灣愛鄰社區服務協會
影片播完,靜謐的客廳,流動著難言說的氛圍。而我們也才意識到,美妮眼淚底下的情緒,是感動、是壓抑,同時也是擔心女兒的淚水。這樣幽微的焦慮與情感,原來一直潛藏在新住民孩子與東南亞媽媽的心中,宛如一道隱形的枷鎖。這個意外插曲,它如實反映新住民家庭成員內心的壓抑,這些真實感受如此珍貴,使我們意識到必須為這些感受找尋出口,也更加堅定我們想將 13 位姐妹的生命故事付梓成書的意志。
走完這一遭,我們有很多新的體會。謝謝這 13 位姐妹願意在我們面前侃侃而談。許多的誤會和偏見其實都是因為不了解。反歧視是一條漫長且艱辛的道路,然而,努力終將會看見成果,就像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用「番仔」稱呼原住民,真心期盼有那麼一天,「越南仔」這類的叫法和「番仔」一樣,完全消失在臺灣社會。
閱讀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學習寬容和理解,不為誰,只為成為更好的自己。誠摯邀請您支持《幸福食光──新住民姐妹的酸甜人生》出版募資計畫,讓更多人有機會閱讀這本書。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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