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想,只要有滿腔熱血和服務精神,就能克服初為社工的恐懼。」
我的生活中有一塊跟社工密不可分的工作,就是擔任青少年機構的講師。講師是一份不固定的工作,當社福機構有方案、課程的需求時才會找上門,按工作時數計費。
還記得我第一次進入青少年機構,是在我就讀大一社工系的時候。我在同學們的邀約下,到一個少女安置機構(或稱中途之家)擔任課業輔導志工,一開始以為是短暫的接觸,沒想到一待就待了一年半。
那時的我僅僅帶著社會工作的「基本知識」進入實務界,感到很惶恐,不清楚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更不用說該如何面對一個受了傷的靈魂。
「想做的」與「該做的」
我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女孩——小婕。至今,她的樣子仍清楚地印在我的腦海裡。第一次去做課業輔導時,我半推著自己,努力掩蓋那些害怕跟擔憂,心想著「只要有滿腔的熱血和服務的精神」就能跨越那些恐懼。
沒多久我和小婕就有說有笑,我心中不禁竊喜,覺得教科書上寫的「建立關係」沒有想像中困難。不過接下來我就發現教科書上教的許多事——「社工是一門專業」、「社工具備調節者、輔導者、諮商者的綜合能力」等等,這些對社工的抽象敘述,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運用在實務當中,加劇了我內心對自己的質疑。
看著那一條條在小婕手上的割痕,看著她笑著跟我說她喜歡誰或不喜歡誰,我根本已無心思考「應該課輔什麼」。我好奇那些傷是怎麼來的,我想聽她說她的心情,我要告訴她這個世界有很多愛。雖然讀書不是她的強項,也不是我的興趣,更不是我們會想一起做的事,卻是我身為志工必須擔負的任務。那個時候的我一直在想,到底要做我們「想做的」?還是做我「該做的」呢?
幫小婕課輔一年半的時間,我一直在這些拉扯之中來回地質疑自己、思考著社工專業究竟是什麼?在社工體系之下要怎樣當一個稱職的志工?小婕真正需要的又是什麼?事實是殘酷的,我找不到關於專業理性的答案,卻很清楚地感覺到在我面前的女孩,是肉做的,有一顆受傷的心。體制所帶來的限制和綑綁,使她不只擁有無法自由的心靈,連身體也不自由。
機構裡每天都有固定的作息,女孩們被轉介到這裡,得跟社工、生活輔導員和其他不認識的少女朝夕相處在一起。一起吃飯、分工家務、做禮拜、上教堂,然後十點前要完成學校的作業,做好例行家事、洗好澡,準備上床睡覺。
小婕總愛問社工,比較喜歡誰,我可以感覺得到,對小婕而言,她能夠被喜歡這件事,比完成那些規定要重要許多。偶爾她也會在意自己每週表現的排名是不是又墊底,但她寧願花更多時間跟我聊她認識的男生、在學校哪個學姊多疼她,她最近又跟誰在一起。她也會把身上新的舊的傷口都指給我看,有時候帶著沉重的神情,有時不發一語。
我努力想靠近她的心,希望她可以多擁有一些對人、對世界的信任,不用再受惡夢所苦而無法入眠。不過每週三小時的相處時間,實在很難為她帶來實質上的幫助和改變。因此在課輔結束後,我總帶著沉重的腳步離開機構。
我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小婕,我到底能為妳做什麼?」最後總是只能以「陪伴就是最重要的事」這類的話來安慰自己,心中複雜、悲傷的情緒,卻無以宣洩。
不要上課,我們唱歌
每週一次的課輔,對一個要忙課業、忙社團、又忙打工的大學生而言,確實是個有負擔的工作。我常在回程的捷運累到倒頭就睡,錯過下車的時間。每次掙扎著還要不要再去機構,結束前小婕那句:「小賴姊姊,妳還會再來嗎?」卻又不停地呼喚著、支撐著我,讓我繼續守住我們之間的約定。
就我所知,小婕輾轉待過幾個家庭,進到機構以後,志工哥哥姊姊也是來來去去的,所以當她每次問我還會不會再出現,我都感到很心疼。
我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我決定不再去機構了,一定要好好地和小婕說再見,因為我不想讓她有再次被放棄、被拋下的感覺。
機構裡有一把吉他,被擺放在小小的角落。有一次她跟男友分手心情不好,怎麼也不想再「假裝」寫作業,我就問她要不要聽我彈吉他?終於,在那麼多次以課輔為名,行聊天之實之後,我決定坦承以對,鼓起勇氣問社工姊姊,今天可不可以不上課,只彈吉他唱歌,讓她心情好一些?得到許可之後,我就開始唱著五月天的〈擁抱〉。
「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南瓜馬車的午夜,換上童話的玻璃鞋⋯⋯哪一個人⋯⋯愛我,將我的手,緊握⋯⋯」小婕紅了眼眶。那一刻我發現,原來我們之間不需要太多語言,就充滿了連結。後來的日子裡,我漸漸體會到關於專業的價值和任務,無法帶給小婕更多的快樂,反而拋下那些對志工、對社工角色的期待,才有機會好好跟她互動、更靠近她的心。
升上大三的那年暑假,我決定告訴她下學期我可能不會再進機構了。正當心中想著學期初要好好跟她告別的事,有一天我就接到同學的電話,原來是小婕要她轉告我,她很好,她回家了,不會再待在機構了。我們猜想她應該是從機構落跑了,就這樣,我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機會跟她說一聲再見。那是一段伴著淚水和悲傷,我至今仍無法忘懷的志工歲月。寫這篇故事時,我也寫了一封給小婕的信,幻想著有一天,我可以填上收件地址。
小婕,妳好嗎?
沒有機會跟妳說再見,也沒有機會知道,後來的妳去了哪裡,小賴姊姊好想妳。
妳說妳回寄養爸爸家了,在台中,妳過得很好,我很想要相信,但總希望聽見妳的聲音,才可以放心。
妳知道嗎?跟妳課輔的一年半,是我很重要的回憶,因為我在妳身上看到好多的堅強、勇敢,還有那沒有放棄的信念。每次看見妳又在身上劃出新的傷口,都很心疼,我以為,忽略那些,對妳會比較好,所以,努力地讓我們課輔的時候,多一些開心、好玩的遊戲,希望讓妳暫時忘卻那些難過、憤怒,可是我沒有告訴妳,我是多麼的心疼和無力。每次,我都好想打醒自己的腦袋,讓我知道,究竟做什麼,可以帶妳離開那些傷心、害怕、讓妳討厭的事情。可是,我都做不到,我好像只能陪在妳旁邊,無法改變什麼。
小賴姊姊知道妳吃過很多苦,讓妳變得不願意相信單純的愛,但妳知道嗎?我真的很單純地,只是想看見妳開心的樣子,只想讓妳相信,這個世界有很多的愛,妳不孤單的。因為無法再看到妳,我為妳寫了一首歌,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唱給妳聽,但它卻傳達了我對妳的愛和想念。
小婕是我進入社工系以後,認識的第一個青少年。我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在我身上流竄著對青少年的動力和情感,被深深地勾起了。
「沒有說再見」的這份遺憾,在往後的日子深深地牽引著我,把我帶到更多的青少年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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