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婚通過後,原住民多元性別族群何去何從?(上)——專訪「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總召劉文賢
文/特約採訪 蕭紫菡
2019年5月,「同婚專法」三讀通過,成為在臺灣指標性的同婚元年。然而,正當大家以為同志在臺灣的處境從此障礙解除時,許多原民同志,仍不敢在部落裡大聲宣告想與所愛的人結婚、或是出櫃。
比起漢人,原民同志在部落裡往往面對的壓力是更為複雜且多重的。除了「男女有別」的性別框架外,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規範、部落緊密的人際關係及制度……更是讓原民同志面臨了漢人無法想像的處境。
這幾年,原民多元性別運動漸起,除了在網路上的社群,在同志遊行中,也開始看到愈來愈多的原民現身;而在2018年,屏東縣三地門鄉舉辦了第一屆的「Adju阿督音樂節」,這是全世界第一個以原住民多元性別(LGBTIQ)為主題的音樂節活動。究竟,當代原民多元性別族群面臨了什麼樣的困境?在這困境底下,又有什麼新生的力量正不斷發酵呢?本專題分別訪網了「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總召劉文賢,及「Adju阿督音樂節」創辧人董晨晧,來談談他們在運動中的美麗與哀愁。
同志友人在遊行中不敢與他相認——「對不起,因為你穿著族服。」
2011年,有個人第一次穿上了族服,成為第一個以原民身份現身於同志遊行現場的人。以為會吸引大批原民同志一起上街同行的他,從未想過,最後會是自己獨自一人;也從未想過,這一走,就是十年。
「那天,只有我一個人穿著族服,走在遊行隊伍裡。人群中,我好不容易看到我有個部落的朋友也在裡面,我們也都知道彼此是同志,我興奮地衝過去,想問他:『要不要一起走?』但,他一看到我,就立刻往反方向逃走,我越追,他跑愈遠。我們就在人群裡穿梭,後來,他消失了,我也累了。兩個月後,他私訊我說:『對不起,因為你穿著族服。」
他是原住民同志聯盟總召劉文賢,人稱「咖啡」。來自花蓮太魯閣族、今年32歲,18歲就在臺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簡稱熱線)擔任志工,他是第一個在同志遊行中,以原民身份站上講台的人。
那年,在台北同志大遊行開始前幾個月,熱線伙伴問他,要不要組一個原住民的隊伍走上街頭呢?那時,向來敢於衝撞的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有多困難,就先回到部落為此特別訂製成年族服,準備上街。當時他也上PTT原民版貼了一篇文章,內容大致是邀請原民同志一起站出來,沒想到,這一貼,就引發了後續的軒然大波。
「隔天早上我一醒來,以為會收到很多站內信,結果一封也沒有。我再去原民版看,發現那篇文章竟然不見了。我再貼了一次,隔幾分鐘回來看,竟又不見了。我寫信給版主,結果,他貼了一段聖經的文字給我,告訴我:『你是同志,就該去同志版。』我問他,原住民同志不是原住民嗎?他再度貼了聖經文字給我…我才意識到,這裡原來是不歡迎同志的。」
後來,關於「原民同志議題是不是原民版的範疇」,在原民版上掀起了一波論戰。從那時開始,PTT原民版的版規開始多了一條,註明不歡迎同志議題,直到2021年的現在,依然存在。
他帶著這個未完的論戰,獨自一人穿上族服、走上了街頭。然後,在隊伍中,發現連原民同志友人,也不敢與他相認。
「除了每一族有不同的族服,即便是同一族的,在不同村落,也會有所區分,一穿上就有如被GPS定位般。我的朋友不敢與我相認,因為他即便走上了街頭,也怕被知道來自哪個村,他沒有想讓村裡的人知道。」
從那時開始,他才認知到,比起漢人出櫃,擋在原民同志面前更巨大的壓力,是族群。
宗教信仰、文化傳統……多重壓迫使當代原民同志難以做自己
「漢人同志想結婚,頂多處理跟家人和職場出櫃的壓力就好了。不必擔心隔壁鄰居或住的那條街、某個公寓裡的人的觀感。但部落的連結性比較高,要面對的不只是家庭,還是整個村子的人。」
而以基督為主的宗教信仰,在長遠的歷史中,皆認為同性之愛不合聖經的規範。教會在偏鄉是一個重要社交場合,大多數人都會在裡頭做儀式、尋求心靈撫慰,身為部落一份子,很難不加入。除非掌握話語權的牧師展現友善,否則,同志在部落的生存處境會更加困難。
此外,許多部落的文化裡,對性別的二元分化很明顯,從傳統祭儀到生活點滴,相當強調男生要陽剛、女性要陰柔,男人負責狩獵,女人負責織布等……,若男性身為家裡的長子,通常會揹負更大的傳承壓力。咖啡說:「以我自己為例,國小選社團時,我跟老師說我想要去織布,老師就跟我說:『不行噢,女生才能去。』後來,我就被編去電腦社了。」
除此之外,許多原民傳統文化,在以漢文化為主流的社會中,是遭到歧視的。例如一個部落男子在部落即使擅長打獵,但這些技能在主流社會中被視為無用,因此,「即使是一個符合部落文化期待的陽剛男子,在整個社會都無法非常有自信地展現自己,更何況是不符合這個期待的陰柔男子。」
從被視為「精神病」到穿族服走上街頭 ──「我曾以為我是全世界唯一的異類。」
咖啡從意識到自己是同志,到能穿著族服走進遊行隊伍,著實是一趟不容易旅程。國中時,因班上原本與他要好的男同學突然疏遠,他不明白為什麼,心情大受影響,成績甚至大為下滑。他將自己的心情寫在聯絡簿上,期待老師能給予迷惘的他一點指引,沒想到,老師在聯絡簿上寫下:「你有精神病。」
咖啡從小原本是資優生,因這個事件大受打擊,他一直是符合師長期待的孩子,甚至還搞不清楚自己對那個男同學是什麼樣的情感,就先被貼上了負面標籤。幸好,當時班上有群與他要好的女同學,見他有異,開始與他「懇談」。在各種關心的閒聊中,他後來上網搜尋相關資料,他開始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同志。
「那時我很震驚,也因為身邊及部落幾乎沒有同類現身,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異類。而好在有這群女同學的陪伴,我才順利畢業。」
後來,他上了花蓮高中。那時,李安的電影《斷背山》在國際得獎,同學時常拿男同志的話題出來訕笑,每每聽到,他便渾身不舒服,自己拿著便當躲到校園角落,獨自一人吃完。一天,被導師見到,導師問他怎麼了,他告訴老師同學們訕笑的事情,並說:「我覺得他們在笑的是我。」導師聽完,便請他回到班上。後來,導師當著全班的面說:「我的學生裡,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喜歡男生、有的喜歡女生…我希望大家都能真正去認識你們身邊的人,去了解他們,而不是用批評或比較的態度。」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被一個擁有話語權的人支持肯定,從此,他愈來愈敢於做自己,班上也因此有愈來愈多原民同志敢現身。只不過,部落及家人,仍是一道難解的結。
高中畢業後,他上北部念大學,並加入熱線,在裡頭,他開始希望能為原同做一點事。而沒想到,第一次穿上族服走進同志遊行隊伍,就給他上了一課。
大學畢業後,他一邊工作、一邊繼續在熱線服務,每年同志遊行,他仍自己做手舉牌、穿著族服走上街頭,北中南的遊行他都參加。前兩年,完全沒有任何人跟他一起走,即便他穿著族服上台為原民同志發聲,講了很多話,卻愈來愈陷入自我懷疑。他想著:這樣走下去會有人加入嗎?有意義嗎?
從一人走到六十人,一族聚集到七族── 讓世界知道:「我就是原住民,也是同志。」
2013年開始,因魏德聖導演的電影《賽德克.巴萊》,掀起了一股原住民議題熱潮。那兩年,開始有漢人朋友穿著原住民服,在遊行中加入咖啡的行列,問他可以一起走嗎?他覺得很吊詭,為什麼仍然不是原住民同志?和熱線聊過後,他們決定從2015年開始在每周末舉辦「聊天會」,以各種原民議題吸引不同的人加入。
一直到2016年,同婚公投開始發酵。他可以明顯感覺到,部落裡開始產生的各種撕裂。
「同志議題在部落向來是你不說就相安無事,但,同婚公投一發酵,你發現在教會裡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對同婚的反對態度,就像不承認你的存在一般,那不只對許同志是一種打擊,還是一種撕裂。」公投時,熱線收到很多原民同志的來電,有的得了憂鬱症,有的想離開家鄉但年紀太輕沒有資本,「很辛苦,無法三言兩語形容。」
2016年,凱道上辦了一場婚姻平權音樂會,當時,曾有原民立委公開反對同婚,並說出「原住民沒有同志」的論調。咖啡決定站上講台,拿著麥克風說:「我就是原住民,也是同志,我們一直存在於部落之中,也在你身邊。」
幾年後,熱線後進來了一個新的伴伴,告訴咖啡,當時他就在台下聽咖啡發表演說,那時的他很無助,在部落受到一些出櫃的打擊,本要尋短,但,看到有原民同志站出來,還活得好好的,給了他活下去的力量。
2019年,他和幾位對運動有想法的伙伴,一起正式創辧了「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期待能真正帶給原民同志一點支持與力量。形式仍以議題推廣及聊天會的方式進行,「其實這議題要走進部落不太容易,我們多半會以其他議題一起包裝進來,而聊天會持續舉辦的原因在於,只要有機會講出來、有人聽,就會是一個很大的力量,讓原民同志知道:『我在,你就去做。』。」
對許多因在部落面臨出櫃壓力而選擇遷徒他鄉的同志,台北是一個大多數人的選擇,這裡提供了一個出口及精神支柱。不管是異性戀或同志,只要支持性別及族群,就能加入原同盟,讓議題變成常態,才能發揮更大的影響。
咖啡仍繼續在遊行中走著,2016年公投發酵後,漸漸開始有原民同志加入他的隊伍,2019年有十多個,2020年有近六十個。他們在遊行隊伍裡穿著族服,手牽手唱著部落的歌,就像部落長在遊行之中。而這已離他第一年走上街頭,整整十年了。
「同婚專法通過,對原民同志的現身有很大幫助,也對年輕一代的同志有很大的解放力量。當然,原同的議題太過複雜,還需要很多時間。還有許多朋友在出櫃壓力下選擇與異性結婚,或面臨在教會工作中被檢討性傾向的困境……2011年,我第一次走上街頭,就許下一個願,我希望有一天看到在隊伍裡有所有原住民族群的服裝現身,那絕對是臺灣最美的風景,去年已有大概七個族群,我我想繼續做,繼續走下去。」
離那個在隊伍裡,看見穿著同一件族服的伙伴匆匆逃離他,已經十年了。咖啡繼續走著,從一人到六十人,從一族到七族,直到有一天,這土地上真正看見,原住民同志也是原住民,而且一直就在部落、在你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