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說他想死:在痛苦、失能的時刻,陪他找回那個發亮的自己
文/郭可盼 社工
最近在工作中陪伴有強烈自殺意念的對象,因此,我想分析與整理一下那些我與對象的對話中所著重與思考的面向,也想交代一下:為什麼我想寫一些關於社工從業的相關文章,特別是這些文章的限制在哪裡。
我記得社工大四快畢業時,臺上教授對著我們說:「你們已經準備好去實踐你們的專業了!」我在臺下無比心虛。從菜鳥時期被電,然後想辦法從前輩身上偷學習、在各樣的經驗裡慢慢找到應對的方法,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比較可以分析和整理這些方法了。然而,這也只是我的經驗,不能明白畫出能夠適用的範圍,也或許還有很多瑕疵、不夠完善的地方,以及此刻我還沒辦法回答清楚的問題。
我對怎麼消除世界苦難、人生要怎麼活得幸福美滿有意義、要做什麼人生抉擇、如何忘記傷痛等都沒有答案,事實上,我覺得對生命重大的探問有答案是件狂妄的想法,也超出我的能力範圍。通常我會做的事情只有在人處於生命的低處時與他同在,當對方被滋養、有力氣了,就送對方回到生活中繼續前行。
我至今仍然對別人跟我說說「你們是專業的」這句話非常心虛,生命如此浩瀚,我對於大部分的事情都沒有答案,我向來不擅「解決問題」,但如果可以,我們可以一起度過此刻的暴雨。
這大概是我目前對自己的定位。
4 個面向,陪伴他舒緩那些「無法承受的痛苦」
人會想要選擇自殺有很多可能,可能是深思熟慮的決定,也有可能因為在當下承受了超過可以負荷的重量而做出的決定。但當一個人向外求助、表達有想死的念頭時,我會解讀為「對方面臨無法承受的痛苦,目前除了死亡,沒有想到別的解脫方法,但他還在努力,所以才求助。」因此焦點會放在「無法承受的痛苦」上,如果這個痛苦被舒緩,或許死亡就不一定是必要的選擇。
但我還是要強調,每一個人都很不同,最重要的仍是以當下感受到的對方情緒,以及彼此的互動為準。面對這樣的情況,陪伴的過程裡,我大概會著重以下的面向──
1. 肯認與陪伴對方的痛苦情緒
不管是憤怒、無助、挫折、傷痛、絕望⋯⋯強烈的情緒讓人害怕,也使人擔心對方會不會越來越無法自拔?
在我自己的經驗裡,當一個人情緒被拒絕時,反而會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當性,而使得情緒越來越強烈,然而,若情緒受到肯認與接納,反而能有流動的出口。
肯認情緒不是同意對方所有的想法,是以對方的視角出發,理解他的真實感受。舉例來說,當對方覺得被身邊的人排擠和傷害,或許情況與你的認知不同,從你的角度出發會有不同想法,但在此時,你可以這樣同理對方:「當你覺得大家這樣對你,我可以理解你很憤怒、也很無助啊!真的很不容易!」
2. 陪對方看見生活中發光的片刻
當一個人被絕望淹沒了,不再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任何事情,也覺得這樣的痛苦無止境時,彷彿人變得好小好小,無力面對所遭受的困境。這個時候,陪對方重新擁有控制感、覺得自己有能量至關重要。我通常會以下列的方式,嘗試尋找對方生活中那些有力量的部分,然後點亮他,讓對方看見自己這些發光的片刻──
(1)肯定他對他人的意義
在他的人際關係中,他對誰是重要的?他的存在曾經幫助過誰,對別人而言深具意義?在那些人心中,他是怎麼樣的人?此刻這個人可能挫敗而絕望,用鄙視的眼睛看待自己,藉由和他互動的人當中,提醒他,別人看待他時,充滿善意的眼神。
如果他忘記自己是誰了、不再看見自己的美好,試著用別人眼中的他來提醒此刻的對方。
(2)肯定他現在生活有掌握感的部分
他是否遭受打擊,但仍然維持穩定工作?他是否有強烈的情緒起伏,但仍然不傷害到周遭的人?詢問他如何能夠在這麼大的困難中,仍有力量並找到方法去掌握這些。在一個人感到「失能」的時刻,陪他點數他生命中的「能夠」。
(3)看見那些他為自己驕傲的片刻
尋找對方話語中為自己驕傲的時刻,可能是曾經度過很大的困難、可能是解決了一個難題⋯⋯陪他重訪那些值得驕傲的時刻,把那個閃閃發光的人帶回此刻。
那個發光、有力量的人仍然存在,在這麼艱難的此刻,我們把他找回來,一起面對挑戰。如果我們在談話中把發光的人找回來了,你會聽到對方的聲音會開始有力氣、開始有動能出現。
3. 討論面對困難的可行方案
此時此刻,這個人可能沒有力氣了,就算有路也沒有辦法走了,所以我們要先陪伴「人」,才有進一步討論事情的可能。(但也有些時候,有些非常具體的事情,必須先知道有生機,才可能繼續討論,順序可能會因此調整)
陪對方把事情整理成有可行性,且階段性可完成的,並且持續追蹤,在對方實踐的過程中,保持討論和彈性,也必須和對方討論,如果情緒超過可以負擔的程度時,可能可以尋求協助、支持的方法與對象。
4. 承接之後,身為陪伴者的自我照顧
有時候,在我自己的歷程中,雖然我能在對談時,聲音貌似平穩的與對方討論,然而當我放下電話,其實整個人都在發抖,因為我承接了很強烈的情緒,同時為了保持談話,又全神貫注、不敢有任何閃失,即便對話結束了,我仍能感覺腎上腺素還在飆升,很需要同事拍拍餵食、跟我說說話。
即使接受了同事的安撫陪伴,我回到家也還是很緊蹦,不太有辦法好好睡上一覺,生理和心理都需要一段時間慢慢安頓下來。
由此可知,陪伴的人其實也一起經歷了狂風暴雨,也很需要熱毯子和暖呼呼的飲料啊,卻因為臉皮太薄,其實很多時候都不好意思說,我自己也在慢慢練習中。
當人心裡只剩下「死亡」這個念頭時,一定非常非常苦吧,很多苦或許也真的在短時間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要別人一定得選擇「生」來承擔著這些,因為扛著這些苦的人並不是我,只有對方自己能夠做選擇並且承擔它。
但如果對方有意願和我一起,在能力範圍內,走這麼一段路,不管結果是什麼,至少在這個過程裡,不會這麼孤單。
原文刊登於作者郭可盼臉書,NPOst 經作者同意進行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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