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黑一個移工有多容易?勞團:「難道診斷證明很容易造假嗎?」/專訪桃園群眾服務協會

 

《鏡週刊》從本週一(6/25)開始的「勞團瞎挺惹議」系列報導,指稱移工們抗議宏達電違法收取員工膳宿費(參考公庫報導),是移工和人權團體聯手要幫外國人掏空臺灣;或報導另一個移工性生活不檢點,為了上摩鐵對照顧的長輩下藥,並且誣告前雇主性騷擾(即使明明有調解紀錄);或者說移工身體有病感染肺結核,竟然還到處跑傳染給別人(明明已有醫生證明早已痊癒不具傳染性)。(參考:反駁媒體「勞團瞎挺惹議」專題 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痛批:只採訪雇主說法、公審被害人

臺灣的移工安置中心分為幾類,首先是移工母國如菲律賓或印尼辦的菲辦印辦安置中心,第 2 類是基督教或天主教等宗教團體所辦,第 3 則是人權或婦團的庇護,最後才是工運團體,例如目前較知名的桃園群眾服務協會TIWA

以工運為主的組織最常被社會誤解和攻擊,各種「爭議團體」標籤逕自貼在他們身上,從他們所經營的網路平臺就可看出。TIWA 就時常被大量湧入的網民攻擊,群眾服務協會經營的挺移工社團也是。

圖/2017 年 7 月,TIWA「一紙函釋一拖再拖,受害移工被迫逃跑」記者會。圖/Hao-Zhong Wang @ VisualHunt, CC BY-NC-SA

協助個案是種「左派精神的實踐」

2016 年,協會被壹週刊指稱「庇護中心成外勞天堂」,這篇報導在仲介間瘋傳,內容針對移工懷孕等私生活進行批判。這之間除了酸民鄉民的言論,更難受的是有些縣市政府勞工局處也從此當群眾協會是個找麻煩的單位,動輒嘲諷或冷漠以待。(參考:【還原現場】(上)/仲介摃上移工組織,NGO:《壹週刊》遂了他的心願,以及下篇:【還原現場】(下)/挺移工組織:在臺北有記者蜂擁而至的事,在桃園沒人會重視

每次遇到這種「爆料」,結果就是增加協會很多額外工作。前一次的突襲檢查中,專家學者與民意代表身在高大上的雲端,對著那些傻笑迎接的移工說著天馬行空的話,協會的常務理事杜光宇說,他現在比較不會生氣了:「來 2 次我大概只會吵一次吧,很有進步了啦!」

杜光宇和大多數中年人一樣,碎念個沒完,第一個萬年話題就是當協會在 2010 年成立時,還沒有這樣的固定辦公地點,也遠遠不如現在的規模。現在的群眾服務協會位於中壢內壢之間,杜光宇總說:「我們是從桃產總(桃園市產業總工會)分裂出來的啦!我當年只拿了一臺筆電出來。」

「現在筆電呢?」我問。

「壞了,我收在家裡當紀念品。」

杜光宇。圖/林立青提供

杜光宇幾乎親身經歷整個臺灣工運史,當年他是個「文組青年」,讀到臺大人類學博士班,後來決定要做點事,到處抗爭,試圖用馬克思主義喚醒勞動者。協會牆上大大的馬克斯像和他本人臉書所用的、早期社運人士簡吉的頭像,都一再顯示他自稱左派的態度。

20 年前國民黨掌握了總工會系統,等到政黨輪替後,各種「產業總工會」開始出現,互別苗頭,後來又出現了各種職業工會和工人總工會,工會運動百花齊放,杜光宇說:「你現在看名字也看不出到底這幾個有什麼不一樣。」

桃產總分裂後,杜光宇和前妻及其他夥伴成立了群眾服務協會,像剛開始一樣前去抗爭,「我們是老左派,希望可以增加更多同伴。」他笑說:「那時候自稱左派的都是一堆週末革命俱樂部。」一群人坐下來耍廢,自以為這樣子有用,結果都是一堆學院雲端份子當作生活品味在互相取暖而已。「我們就覺得這樣很廢啊,什麼假左派。左派精神要實踐在生活中!」 

他的實踐做法是鼓勵勞工組工會,自稱曾經每年都在輔導工會成立,後來決定和「戰友們」開辦勞資調解爭議:「我們覺得要從個案開始關懷,在協助個案的過程中可以看到產業的問題和管理狀況,又接地氣又可以幫助弱勢,很棒吧!」

我問他那具體成果呢?「⋯⋯大概會有 2 種,第 1 種是窮苦悲的,你看到就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錢包都給他;另一種是調解完就走,忙著找下一份工作,沒有心力再多爭取或理解什麼,這種的我們也只能結案,趕快再去關心下一個人。」

「所以會在過程中吸收到幹部嗎?」

「⋯⋯幾乎沒有。」

桃群一隅。圖/林立青提供

洋華電子抗爭事件:從關注勞工到庇護移工

改變他們思維的轉捩點是洋華電子抗爭事件。那次他們要為洋華電子勞工爭取權益,結果理解後發現洋華電子共 1200 人,有 300 人是建教生、300 人是外勞、100 人是外配,還有 100 人是管理階級,剩下的「臺灣勞工」還日夜輪班。洋華電子抗爭事件中,資方態度強硬,或者根本看不起勞動部官員,當年的立報曾報導資方出面說:「如果臺灣政府管太多,我們就要去海外或大陸投資。」同時表示:「我們不能對工會太仁慈。」

「我們失敗了。」杜光宇說:「整個結構就是在壓迫人,建教生不被納入勞工,被學校和工廠雙方壓榨欺騙;外勞怕得要死,只期待有沒有機會可以轉換雇主;外配們則只想快點找到下一份工作。當整個社會的每一個階級都受到壓迫時,那些法規就變成只能到處發文的無用廢紙,即便到現場罵了官員,他們也只會回去寫廢文說是個案,然後說請建教生是合法的、請外配是合法的、請外勞也是合法的,很絕望啊!」

6 月 26 日,桃群於宏達電股東會外記者會控訴宏達電偽造契約、違法扣款,損及移工權益。。圖/Hao-Zhong Wang @ VisualHunt.com, CC BY-NC-SA

在那一場「失敗的抗爭」後,群眾協會開始關注到移工,原因有 2:第一是臺灣許多工廠都開始大量聘僱移工,如果不去理解移工,任何討論都是虛假,只剩下嘴炮而不知真實情況;第 2 是這些移工「太慘了」,用他的話來說是:「幹,地獄下面還有地獄!」

「你如果不去跟移工談話,你不會知道這些工廠到底在搞什麼。臺灣老闆欺負臺灣人,底下的臺灣人就欺負更弱的人。」他一樣越講越生氣:「很多欺壓搞到最後都是什麼人資法務帶頭的,要績效嘛!」

群眾服務協會深切感受到移工數量增加帶來的影響。2010 年協會成立那天,臺灣移工數量是 38 萬人,至今已來到 68 萬人,行政院卻是經濟掛帥導向,樂於服務資方,勞動部及各部會只在出問題後才會出現應付,而各種移工問題卻越來越多。

「4 年前我們開辦庇護中心做移工安置,事實上是因為你不安置他們,什麼權益都爭取不了。例如移工被打,在法院還沒判決之前卻將他限制居住在打他的人家裡?或者勞動部要他去找仲介?這樣對嗎?」杜光宇憤憤說:「我們還遇過那種仲介自己就會打人的,你要移工去跟這些傷害他的人住?」

圖/林立青提供

移工沒病遭抹黑、NGO 提醒自保反被指教唆

這次「爆料」事件,庇護中心的工作人員面對這種狀況早已習以為常,辦公區域裡已經沒有人在討論這件事。臉書上罵完、氣完,開始問我冷氣當機該如何是好,另一人正準備帶移工出門辦事,一如往昔的運作。當外面發生事情,卻還有數十名移工都在求助時,你可以聆聽或陪伴、可以翻譯或訴願,唯一沒用的事,或許就是跟酸民吵架。

協會的手機幾乎沒有停過。那些被欠薪的、不清不楚的管理方式、恐嚇、羞辱他們早已見怪不怪,我到協會那天早上,他們才剛去過宏達電的股東大會場外抗爭,內容是移工的勞動契約附約違反主約,抗爭完後又回到庇護中心,迎接他們的卻是移工的求助、媒體的查證、資料的準備以及勞動局的函文。

我問協會副主任鄭珍真:「你們的移工會被雇主告嗎?」她秒答:「你要哪一種告?告多久的?幾審的?」苦笑說「我們每天都在處理喔!」

桃群於宏達電股東會外記者會,左為汪英達。圖/Hao-Zhong Wang @ VisualHunt, CC BY-NC-SA

移工庇護中心負責人汪英達說,鏡週刊的記者是被耍了,因為儘管影片裡的雇主振振有詞,在協會卻看到全然不同的事實:移工雇主指控她無病呻吟,她卻持有當天的就醫紀錄和診斷證明;雇主指控她逃亡,她也備有當天的急診證明,清楚記載當天是去急診;雇主甚至指控她為肺結核病原,她卻也已經過醫生複診證實並無傳染性,只是曾生過病而已。

汪英達拿著一疊資料說:「這移工在菲律賓生病,所以肺部會有陰影,這種時候為了求慎重當然會要她複診,你總不能說身體有腫塊就是癌症吧!」或許也是臺灣對於移工的跨國想像總是疾病、落後、貧困與野蠻,才會覺得「移工有病」很正常?

「我們的確無法保證移工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這雇主的說法簡直像在說,診斷書是移工三言兩語就請醫生做出來的,這有可能嗎?根本完全沒病的人,大醫院的醫生哪敢這麼輕易開出有病的診斷證明?」

汪英達手上什麼證據都有,包括診斷證明、調解紀錄和函文等,但因涉及個資,他遲遲不願公開。然而,這次移工雇主提告後找上媒體「爆料」,在臺灣的法規下,雇主受到個資法保護,其說法可以無限放大,但同時移工的個資包括中英文本名等卻都只能被迫公開,還在接受安置的女看護工也都知道自己成了週刊的報導人物,雙方力量懸殊,極不對等,也因此才更需要協會幫忙。

「在臺灣,你要抹黑一個移工很容易,但移工有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要怎麼保存這些資料?要如何去醫院申請就醫紀錄?你到越南去有辦法在沒有人幫助的狀況下申請你的資料嗎?」

「我們在外面被說成是在教唆移工。但我們頂多只是教他們如何保存證據而已,因為大多數的移工連怎麼留存各種證據都不知道。如果雇主和仲介沒有違法、沒有虧待移工,移工又怎麼會需要申訴?又哪裡會有證據需要他們保存?」他嘆氣:「這就叫做教唆?叫做教壞外勞?」

仔細想想,如果這名移工沒有遇到群眾服務協會,或許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調閱就醫紀錄,如何申請監視器證明自己清白,更別提他們連中文都不見得能寫,要如何求助法律管道?工運組織的專業之一在於保存對勞工有利的證據,長年以來從事工運的經驗,使協會的庇護中心人員早已熟悉就醫、法律,甚至報案時間的重要性,只有當這些資料證據都俱在時,移工才有一點本錢和機會申冤,否則大多數移工的冤屈連被人看見的機會也沒有。

移工參與 2017 年 12 月 23 日反勞基法修惡大遊行。圖/Lennon Ying-Dah Wong @ flickr, CC BY-NC-ND 2.0

當年那個衝上街頭被勞動部官員罵「瘋狗達」的汪英達,現在面對移工爭議,說沒幾句還是一樣火爆:「幹還有那種公開性受害者案情的,我們要罵早就開罵了,到底是誰教壞誰啊!針對已經在偵辦中的刑事案件,一面倒的只引述雇主方的說法,還在未經告知與同意的情況下把移工全名刊出,」汪英達氣憤說:「移工的全名全天下都知道了,很多人可能因此對她帶有偏見,要她以後怎麼找工作?這幾個記者要為此負責嗎?他們負得了這個責嗎?」

本勞與外勞,都有權合法爭取權益

雖然很難不染上批評、抹黑與中傷,群眾服務協會的名聲在移工圈卻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多移工抱著希望前來求助。即使常有被安置的對象沒有經費,官司纏身,甚至還被雇主攻擊,群眾協會依舊堅持「他們是人,必須讓他們在臺灣可以申訴並且保障安全。」

一旁的鄭真珍也無奈接口:「就算這樣,協會還是得做下去,不然怎麼辦。」事實上,在鏡傳媒「爆料」的同時,協會又新收了幾個移工個案,各種問題都有,求援的人多,理解的人少。在這種情況下,再強硬的人也容易消耗而無力。

就像這一次,這群人前一天才針對鏡傳媒的報導擬回應聲明寫到凌晨 5 點,又忙又累,睡不到 2 小時又前往宏達電為另一群移工抗議、開記者會,晚一點還要想辦法媒合其他的移工庇護。晚上,協會很不意外的接到宏達電「保留法律追訴權」的制式函文,10 餘名移工到場喊的口號資方沒聽進去,官方也依舊裝死。而協會針對鏡傳媒的系列文所擬的聲明,不知是否又會被選擇性遺忘?(參考:NGO 回應「勞團瞎挺惹議」報導:媒體違背新聞倫理、公審性犯罪受害者

杜光宇給我看一張一張照片,有的移工被告遺棄,或者被告偷竊(但檢察官證實那是雇主和移工翻臉後去亂告),然後是群眾服務協會的夥伴照片:「我學弟,累了。後來去當兵了⋯⋯」、「我前妻身上都還有官司⋯⋯」、「我們的夥伴和兒子在印尼⋯⋯」

「我們也有夥伴受不了而離開,」他嘆氣:「沒辦法,甚至有的時候離開時,身上還帶著官司。在臺灣,你幫助移工就像民族叛徒一樣,有些有錢有勢的人就是要告你告到死,一條一條告,有錢有閒的人就是浪費你的時間。」

離開前我問他,針對外界無止境的謾罵,會想說什麼。「都沒人被欺負的話,庇護中心也就要倒了吧!」他開玩笑說:「我們快點倒一倒吧!這樣我就能繼續回去讀馬克思了。看我搞工運搞到連博士班都沒畢業,真是工運誤一生!」

下午天氣很熱,協會的冷氣故障,不管臺灣人菲律賓人印尼人都坐在電扇旁,我判斷是壓縮機過熱,要他們半小時後再打開。這段時間他們依舊忙錄。「我們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只是堅持本勞外勞都應該有合法爭取權益的機會而已。」汪英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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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現場】(上)/仲介摃上移工組織,NGO:《壹週刊》遂了他的心願

【還原現場】(下)/挺移工組織:在臺北有記者蜂擁而至的事,在桃園沒人會重視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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