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 NGO worker 專欄:人前的亢奮,是為了逃避自身的苦楚?
編按:
英國《衛報》每週二刊出 NGOs 援助工作者的甘苦談,NPOst 每週精選一篇編譯。
本篇作者曾在阿富汗、剛果等衝突區或低度開發國家服務過,對遠在田野的援助工作者樣貌有生動的描寫。
翻譯/徐藝瑋 編整/葉靜倫
如果我只能選擇一個字形容那些共事過的西方援助工作者,這個字會是:「亢奮」(hyper)。你不會意外他們為了各種瑣事在辦公室裡瘋狂大吼、奔跑,真正去田野現場的反倒不多,而當地人看著他們,經常如同看到快轉的電視劇一般目瞪口呆。
我第一個田野工作在尼泊爾的偏遠鄉村,坐落在一片荒野中,我和我的尼泊爾同事們一起住。當時我們有個協議:絕不在晚上六點後談論工作,而我們也死守這個承諾。
在那樣的村落裡,僅有的少數生活調劑便是造訪鎮上唯一的餐廳,吃晚餐、喝啤酒。為了別嚇壞尼泊爾同事,我總是很小心的控制著酒量。
尼泊爾首加德滿都倒又是另一種風貌。每隔幾個月我便會到那裡讓自己沉浸在純然的「外派生活」中──我是說很亢奮的那種。身邊全是來自美國或歐陸的援助工作者,大家處於剛剛由田野回來、有點過嗨的狀態,肚子裡裝了滿滿的牢騷──失敗的援助計畫、永遠需改進的事物。如此這般一直持續到晚上 9 點之後。唯一不提的,大概只有遠在他方的朋友和親人。
別誤會,我並不是認為在酒吧裡和圈內人多方分享經歷有什麼不好。只是,總覺得不太對勁。每個人似乎都太過亢奮,唯一能鎮定一切的只有酒精。人人似乎都在尋找下一個刺激的探險,例如在凌晨 3 點租一臺嘟嘟車,醉醺醺又歪歪扭扭的騎上路,花掉相當於當地人 2 週的薪水,只為瘋狂一場。到了白天,這些暗夜的輕狂遊客才會切換成略微有些自大的援助工作者。
離開尼泊爾後,我在幾個國家旅行,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它們的首都,因此仍有不少機會與這些人相遇。少部分的援助工作者努力打入當地社群,其他則繼續過著與當地日常全然切割的生活。你懂的──住在配有廚師和保全的華美房子裡,每月領著當地人平均單年淨收入 2 倍的薪水,偷偷摸摸在宵禁後溜進聯合國辦公大樓裡開趴。
我知道我無法對此保持中立,因為若換個角度,我不會希望來到我家園的外國援助者如此生活。我瞭解在緊急危難中工作需要釋放壓力,但你選擇的紓壓方式的確代表著什麼,而這正是我最介意的。
令我感到困惑的還有一點:大部分的援助工作者看起來都不快樂,「抱怨」似乎是這個群體最熱門的活動。計畫管理方式永遠有問題、辦公室不太對勁、組織運作不流暢,生活裡的一切看來都不順眼。援助圈、國家、全球;家庭、友情、感情……周遭總有值得你抱怨的地方。
某方面來說,他們看來就像始終在逃避著什麼。每件事都需要被修正,他方的月亮總是比較圓,與此同時,卻又不斷移動追逐著下一個災難和異域。
其中也有許多人有著異常苦痛的家庭背景,讓人忍不住想,是否他們只是為了逃離遠方自身的無助,於是追逐著異地另一群無助的人們?畢竟對許多援助工作者而言,回家是充滿挑戰的。我有個朋友每次離開索馬利亞回南法時,都只一心想逃。家族聚會和歡樂的購物街道,總會引發他的恐慌症。
不過他並不孤單。事實上,我曾不斷自問,自己是否也跟他們一樣「過於亢奮」?是否也成為自己口中的「逃亡者」?我曾經像上癮一般醉心於去阿富汗或剛果服務,無法抽離在田野生活的亢奮感,深深不滿於眼前的一切。這樣的感受,我花了近 2 年來平復,又再花了 2 年才能理解──原來我是能夠「回家」的。我可以面對我想轉身逃離的問題,並且自在的、過著不再急於「證明些什麼」的生活。
當然,這些並不是整體援助工作者的樣貌。但我也好奇,有多少人受困於同樣的徵狀而不自知。為了逃避無法面對的傷痕,展開一段又一段的旅程,選擇以停止他人的苦痛作為自己的任務,並從此許身於援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