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有尊嚴的葬禮:突破心理恐懼,溫柔目送無依的 SARS 罹難者/《 27 場送行》書摘

圖/Fancycrave @ unsplash

編按:

麥田出版社於 6 月底出版了《 27 場送行》,由創立超過 20 年的善願愛心協會會長郭志祥、執行長吳倪冬月,以及協會工作者葉小歐共同執筆,寫下善願愛心協會多年來無償安葬 3000 名孤苦貧病者中,最發人深省的 27 場送行故事。

善願愛心協會企盼本書能給予生者一個「從告別學習如何活」的希望,不管是闔眼那刻未能回到家鄉的高齡背包客、被仲介壓榨不得不逃離的東南亞移工,又或如本篇所記述因 SARS 而罹難的貧苦者等,質樸的字裡行間,透露的盡是對陌生亡者的尊嚴對待,以及給生者的道別習題。

 

文/郭志祥、吳倪冬月、葉小歐  善願愛心協會 

「瘟疫,百年才會發生一次!雖然這是負面、很令人難受的悲劇,但在此時若能幫助到需要的人,也是一種福報。」

在人心惶惶、兵荒馬亂的時刻,本會訪貧執行長林崇堯大哥的這句話無疑是一顆定心丸,不只讓我的心情更加安穩,也更有力量。

自從成立協會以來,我們送走過許多的人,但 15 年前因 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註)而過世的這些亡者,是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一件。

其實,比起疾病本身,更無法控制,甚至更為嚴重的是恐懼。對未知的恐懼往往會放大事情本身的嚴重程度、左右我們的理智,接著再延伸出許多負面情緒,不但會影響我們去探索真相,更可能會誘發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惡意。

而 SARS 就引起了這樣的恐慌!

圖/3dman_eu @ Pixabay, CC0 Creative Commons

抗 SARS:不只對抗疾病,更多的是恐懼的心

2003 年是臺灣初次遇到這樣大型的感染疾病,該怎麼面對、處理,無論對醫護人員、政府單位,社政機構及慈善團體,都不失為一個重大學習的機會,每個人都需要「從錯誤中學習、從經驗中複習」。

在當時,要做每個決定都是分秒必爭,該如何不擴大疫情,又能夠給病患適當的照護,並在面對媒體滴水不漏的包圍跟全國人民緊張關注下,做出正確的回應,時時刻刻都是新的考驗。對抗的不只是可怕疾病,更多的是恐懼的人心

就因為死因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傳染疾病,也更因為在未知的恐懼臆測渲染之下,幾乎沒有一家殯葬業者願意接手罹難者的後事,而少數肯接手的,則是漫天喊價,費用甚至到了平日的 10 幾倍不等!這些眷屬除了要承受突如其來的意外,緊接著還要面對高額的費用,在與政府尋求幫助之後,輾轉來到了我們這裡。

圖/t-bet @ Visual Hunt, CC BY-ND

當時,恰巧有位志工夥伴、協會訪貧執行長林崇堯大哥在已經被封鎖的和平醫院內擔任志工,於是我打了電話給在醫院內部的他詢問狀況。

「你會不會怕?」有人這樣問我。

「當然會怕。」

畢竟當時傳出消息,加拿大有工作人員及家屬在處理遺體時,因程序不當而感染 SARS 身亡。但若我們不能挺身而出,又有誰能呢?當時情況緊急到我無法多加思索,須臾都是人命交關的事,於是我答應了這項請求。心裡只能樂觀的想著,如今各國已經陸續出現案例,大家一定會更清楚如何好好做好防護措施,是吧?我想,我們只要秉持著謹慎、負責、仔細、小心,懷抱著善念去做即可,其餘的就交給上蒼吧。

掛掉電話後,我立即與幾位願意一同前往的志工人員,帶著棺木,直奔和平醫院。

比平常更繁複的大體運送工作

夜晚的醫院燈火通明,原本灰色的樓房外牆,被燈光照耀得像是白日一般,而燈光下方則是成排的宗教團體、社政單位的救難帳篷,與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家屬、媒體、SNG 車、志工⋯⋯現場混亂成一片。那股詭譎而戚惶的氛圍,讓人不免心驚。

晚上 7 點多抵達醫院時,最先蜂湧而上的是死者劉姓看護工及林姓洗衣工的家屬,這些家屬當天雖然可以出來討論喪葬事宜,但緊接著就被工作人員請回家隔離。在毫無經驗「邊做邊學」的狀態下,所有的防護措施跟防堵措施,是隨時隨地在更新。

接著,一進入醫院前進指揮中心,我們就先收到門口法鼓山跟慈濟功德會的志工們趕忙送上的 N95 口罩,以及大悲咒水,醫院人員也立刻將隔離衣往我們身上套。在不算炎熱的 4 月天裡,卻因為情緒緊繃、刺眼灼熱的燈光,還有嗡嗡作響的鼎沸人聲,我渾身大汗,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境。

而原本習以為常的大體運送工作,從檢核到送出火化,整整花了 4 個多小時,是平常時間的 10 倍。大體更是共裝了 5 層,屍袋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消毒,大體消毒完後封上屍袋,屍袋又繼續消毒,然後同樣程序再重複數次。再來則是裝進棺木,立刻送到殯儀館,直接火化,只怕稍微多拖一刻鐘,就多了幾分病菌擴散的風險。

臺北市立和平醫院。圖/@ Wikimedia Commons

鋪天蓋地的恐慌

這些有別於先前一般殯葬程序的處理方式,其實真正的目的都是要消弭恐懼──人們內心的恐懼!

抵達殯儀館時,一聲「SARS 病故者來了!」周圍立刻就清空,就連在殯儀館做七守夜的家屬,收到消息後也紛紛走避,方圓 10 公尺內都不見人影,我們在偌大的殯儀館中,通行無阻。

說來好笑又悲哀,SARS 似乎就像光從嘴巴說出來就會傳染似的,人人聞之色變,倉皇逃離。

整座殯儀館像是一座空城,只剩下我們的志工與工作人員待在火爐旁等著。

我看著一位同仁站在那裡,連口罩也沒戴,便過去關心。然而沒想到,她卻只是在思考著一切都順利嗎?每個人都好嗎?頓時間,我彷彿也被她的勇氣感染了。突然我便更加深信,在這趟抗 SARS 的路上,我們一定要幫助更多需要的人,不要被無形的恐懼打倒。

圖/Justin Follis @ unsplash

可是回到家後,一打開電視,末世般的恐慌氣氛立刻襲捲而來,分分秒秒之間,依舊是鋪天蓋地的 SARS 新聞持續播送,而死亡人數也正不斷攀升!而在同樣混亂的電視分割畫面中,我突然瞥見一條訊息,原來,稍早身上那件看似銅牆鐵壁的防護衣物,其實不過是 500 元一件的普通隔離衣,隔離效果極其有限,而提供給我們的 N95 口罩,竟然,是仿冒品⋯⋯新聞跑馬燈持續在跑。想起與我一同衝鋒陷陣、卻渾不知深陷多大險境的志工夥伴們,我愣在了電視機前。

看著這條新聞,我啞然失聲,久久不能思考,但稍一喘口氣,又想起方才火爐前同仁的堅毅身影。這陣子每天都有各種傳聞、各種危險,真真假假沒人知道,人們有各種揣測,卻只是平添恐慌而已。我告訴自己,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事了,其他的,就不必多煩憂。這麼一想,突然也就心靜不少了。

圖/Debora Cartagena @ PIXINO

送弱勢 SARS 病故者最後一程

我們是第一組協助處理弱勢 SARS 病故者的團體,而在第一具遺體緊急送去焚化之後,我們陸陸續續也幫助了其他 6 位因 SARS 死亡的貧困家庭,送死者最後一程。而我們有位志工周太太更自掏腰包致贈每一家屬 5 萬元慰問金。

也許就是因為我們這勇猛的開路先鋒,也感動了其他殯葬業者,數日之後,其他幾家善心業者就跟市府達成協議,用統一價格,結束了之前那些漫天喊價,讓家屬連好好送亡者最後一程都無法如願的惡夢,正式畫下句點。

SARS 疫情爆發至今 15 年了。每次搭車經過和平醫院時,仍舊會想起當時與會人員的每張臉孔,還有他們在院內院外充斥著惶恐不安的情緒之下,卻又希望能夠盡全力把問題解決的樣子。

面對恐懼,人能夠做到最多的,或許是正氣、勇敢。至今,我仍很慶幸,當下我做出了一個「雖有一點生命風險」、但盡一己之力,終於成功的決定。

圖/Mike Labrum @ unsplash

一場送行的體悟

在資訊爆炸的世代,唯有保持冷靜跟秉持著考證的精神,才能找出最正確的解決之道。抗 SARS 期間,雖然媒體眾說紛紜的報導,造成了民眾不安,如同現在,也總有太多即時新聞的曝光或爆料,讓我們應接不暇,一不小心就慌了手腳,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如何在面對問題時,不先被恐懼擊倒,而去理解要怎麼處理問題跟自我保護。

SARS 雖然是憾事,但那個當下,對未來的我們而言,卻是很重要的一刻。在那段期間,我們看到了很多悲傷跟惶恐的臉,但也收到了很多堅定的勇氣與力量,願你我都不要忘記 SARS 替我們上的一課,也永遠記得和平醫院的這些英雄。


註解:

SARS 是由 SARS 病毒所引起的疾病,為 2003 年新發現的一種冠狀病毒,2003 年 4 月 16 日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將其命名為「SARS 病毒」。資料來源/衛生福利部疾病管制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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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Ost 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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