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成功作惡的老闆,背後都有一群知情的員工/【連載】養護人生(終章)

編按:

從一個老人跌倒卻被掩蓋真相開始,一位曾服務於養護機構的醫師著手寫下一連串現場觀察。此專題共分成 6 篇連載,從照護機構處理住民意外的態度過勞默聲的看護移工失靈的稽查與評鑑機制,到機構方各種巧立名目的收費身心俱疲的家屬,以及所有結構中知情的員工們

臺灣 65 歲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的比率,於今(107)年 3 月底達到 14.05%,正式邁入「高齡社會」,且僅僅再過 8 年,我們便將成為「超高齡社會」。在高齡照護的重重挑戰中,養護機構如雨後春筍,甚至成為銀髮商機中重要的投資標的。然而本連載作者想強調的卻是,一個缺乏「人本」思維的照護環境,極有可能在機構、家屬、勞工、移工、政府等各方機制失靈之下,將整個社會的老後生活拖向深淵。

此番連載並非欲打擊所有努力用心在長照 2.0「滾動式修法」中掙扎求存的工作者與經營者。既然身在其中的每個人都與困境環環相扣,反過來說,若你我都能意識到自身的角色與力量,終才能求得改變的的機會。

 

承上篇:當家屬成為長照機構的把關者:從身心俱疲、放棄期待到不再睜眼/【連載】養護人生(5/6)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養護機構倘若運作失敗,不是應由業者負起責任,為何要牽扯到員工呢?有多少權力,就負多少責任,員工只不過是社會底層的勞工,他們受人之僱,圖一份工作,領一份固定月薪而已,要求他們對機構進行的不當行為敏感並有所承擔,是不是太過分了?

其實,一點也不。因為受老闆聘用的機構員工,幾乎不可能僅僅作為業者不肖行為的「旁觀者」,更多時候,他們往往更直接參與了「惡」的整體建構,因此責無旁貸。

事實是,一時一地單一人可完成的行為,就算再壞,對社會的危害也非常有限。老闆頂多只是畫出了設計圖的草稿,建立起基座,然而業者再怎麼強大,都不可能單獨構建出巨大的惡。實際上對剩下的區塊進行拼組、協助將不堪的草稿化為現實、構築出得以完整運作之惡的,必然是眾多的員工們。

圖/freestocks.org @ unsplash

例如,在養護機構裡偽造班表其實是一件相當費工的事。不同的員工要累積上個月的加班時數、預約下個月的不值班日期,特休的日數也因每個人的年資不同而異。甚至,排班的負責人還要參考「真實的班表」,再另外製作出一份對外的假班表,並且由此偽造出勤記錄……沒有下屬,老闆幾乎不可能自己完成。

又例如,當老闆在記帳的登記本中,擅自新增了多筆明明沒有執行的抽痰處置,當家屬繳費時向護理人員問起時,護理師如果沒有選擇迴護老闆,如果沒有說:「喔!我記得那時候伯伯的痰比較多!」這樣的話來協助圓謊,老闆賺取黑心錢的計畫也就不可能實現。

每一個基本單位的「惡」,在生成之後,還必須要被「維持」以及「掩飾」,這些過程都必須透過眾人的協作才得以完成。對於某項惡而言,不同的員工可能只參與了不同的環節,以致他們對於整體的運作缺乏全局的認識,甚至欠缺對惡的感知,但這都無法在道德上免除他們所必須承擔的連帶責任。也就是說,員工其實不可能單純批評老闆的整體作為,卻將自身與之切割。

圖/Marcus Cramer @ unsplash

每一個員工,都是結構內無可取代的關係人

也正因為員工們對於協助惡的構建如此不可或缺,他們也往往對運作的細節有最深入的瞭解,而這樣的瞭解是其他職務的員工、家屬、政府當局的公務人員、高學歷的評鑑委員等幾乎都不可能達到的。這又更加突顯了內部員工在「監督機構道德運作」的責任上,具備「無可取代」的重要性。

知道機構內已經發生群聚感染,卻未依法向衛生局通報的人,只會是主任;能夠察覺護理處置記錄本中抽痰記數箇中有異的,只有第一線執行處置的護理師;真正知道向政府申請了款項之後,所舉辦的會議或活動簽到表上是否有偽造簽名的,只有社工;在住民跌倒送醫後,能證明是上級指示拆除監視器的,只有總務;充分持有真、假班表雙重證據,並掌握所有員工出勤記錄的,只有行政助理;熟練掌握薪資結構及計算款項,以及深知移工照服員勞動條件是否符合勞基法的,只有會計。

每一種類的業務分工都很專業,其他人別說是「插手」,甚至連「瞭解」都有困難──除非你熟悉相關的規章,否則不會知道當多少住民出現咳嗽症狀,就符合群聚感染的通報標準;除非你負責執行護理處置,否則不可能會知道某位住民一天被抽了幾次痰;除非你接發公文、管理簽到表,否則無從知悉有哪些項目向政府做了核銷;除非你懂得監視器主機的操作,否則無法分辨當時機器是否真正故障;除非你有電腦的密碼、有資料夾的檔案權限,否則不可能去查看員工們每天上班的出勤時間是否為真;除非你熟悉勞基法、掌握扣款款項的具體金額,並負責每個月薪資的撥付,否則如何能知道移工們的給薪是否完全合法⋯⋯

除非、除非,有太多的除非。

圖/Seth Macey @ unsplash

養護機構的運作項目,因為瑣碎,有太多事務僅靠單一員工來執行。雖然他們進行的每一項內容似乎都不特別起眼,但是在一個充斥不肖業者的大環境中,機構運作的結果、整體社會照護品質的呈現,其實就倚賴無數的員工們在日常崗位上對工作內容的道德把關。

也就是說,如果社會上有許多養護機構的運作都失靈了,或許也可以看作是「在千百家機構裡,上萬名員工的道德把關機制失靈」,而這樣的結果,出自於整體員工們對於上位者「權力」的畏懼,以及對於自身「權利」的陌生。

「員工監督機制」失靈,出自於整體員工們對於上位者「權力」的畏懼,以及對於自身「權利」的無知。

老闆與員工之間的權力不對等是必然存在的現象,畢竟老闆「僱用」了員工。但真正使得員工們協助惡老闆「行兇」的,不單是權力的落差本身,而是員工們對於這樣的權力落差,所萌生出的「對於未知的恐懼」:恐懼一旦當自己違背了上位者的意思,唯利是圖的老闆會對他不利,甚至將他資遣。並不是小職員的心中沒有正義,而是一般人難以在職場結構的壓力下,勇往直前堅持自己心目中的正義。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以自己和家人的三餐溫飽,作為犯險的代價。

這是個難以改變的現象,而且也與其它諸多社會問題環環相扣。然而,眾多員工們的態度,確實常間接導致並縱容了老闆的作惡行徑。

若員工們都能對於老闆的權力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降低心中的畏懼,對自身的法律權利也有更充分的瞭解、提昇自我的信心,那麼,就算老闆心存歹念,他們的惡也會受到極大的制約而無法彰顯,我們也不再只能倚賴各種執行效力極其有限的評鑑或督察考核,來確保長輩們的照護品質。若人人皆能具備這些自覺,圖謀不軌的老闆才有可能在盤算失敗的後果之後,放棄作惡。

我們不期待每一個人,都要有集體共創美好社會的意志,也不期待每一個人都要有衝撞不良體制的勇氣。但只要每一個人都能有多一點點對結構、法律與權利認知上的提昇,社會就能向前,跨出巨大的一步。

圖/Josh Nuttall @ unsplash

尾聲:「明天」不由天注定,而來自於「今天」的決定

父母將我們撫養長大,子女的一生對父母有著難以回報的恩情。在他們年長了之後,多數人會希望能照顧他們,把他們留在自己的身邊。但隨著身體功能逐漸衰退,照顧父母有時候確實會出現許多意想不到的難題,只好將他們送入專責照顧的機構,委請專人協助,迎接長輩們的養護人生。

身為一位醫師,命運的機緣將我引導進入老人養護機構,對於在機構裡過生活的長輩們有了第一手的觀察,也對家屬、員工,以及機構運作的實況有了實際的認識,從而發現許多潛在的問題。因為察覺到這些問題至關重要,因此除了試圖從政府的長照白皮書進一步瞭解長照政策,更研究了相關的評鑑、實際走訪了市政單位,並與相關學者有過交流。很希望能把自己的經驗及洞察傳遞、分享給大家,盡一份心力協助改善大環境。

許多人因為遭遇照顧上的困境,不得已將行動不便的父母委由養護機構代為照顧,但大家仍然都希望父母好。但是,對他們好,絕不只是常常去機構裡探望、準備好吃的食物而已,更需要我們共同建構和維護有品質的照顧環境。

圖/Eduard Militaru @ unsplash

這一系列觀察連載,不僅為了指認受苦的長輩與移工們,也希望強調,身在其中每一個角色的責任。尤其銀髮生活的照護看似平常,過程中卻有太多內涵需要專業的知識與經驗,醫療、養護、公衛的各界專家學者們,有責任率先指出困境,建立起關於「生命價值與照護困境」的公共論述,讓民眾及早接觸並參與討論,以利政策推動與立法執行。每個人都有變老的一天,也都有身為弱勢者的時候,如果我們在還有能力的時刻不去替受剝削和受傷害的人捍衛應有的尊嚴,哪一天當自己也陷入了命運的網,就再也沒有同伴會前來解救了。

長照問題太嚴峻,因為生命凋零的本質總是殘酷的。但即使每個人的力量都很有限,只要大家更願意對「公共事務」與「未來」負起多一點的責任,多一點的關心,多一點的討論與理解,「明天」就會變得更美好。因為「明天」從來不是被宿命所決定,而是取決於我們「今天」的行為,是我們現在的行為決定了未來所處的社會。


【連載】養護人生:

長輩跌倒難以預防,要綁起來還是看風水?/【連載】養護人生(1/6)

養護機構裡看不見的「人」:那些面目模糊的「外國朋友」們/【連載】養護人生(2/6)

人頭照服員與偽造班表,如何一再逃過稽查與評鑑?/【連載】養護人生(3/6)

千變萬化的長照收入名目:在生存與獲利間搖擺的機構道德/【連載】養護人生(4/6)

當家屬成為長照機構的把關者:從身心俱疲、放棄期待到不再睜眼/【連載】養護人生(5/6)

陳和謙

醫師,喜歡學習各領域的知識,除了醫學,也對教育、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哲學、文學等與人相關的領域有所涉獵。興趣是整理、應用與傳遞所學知識,以及觀察和思考人事物背後的本質。希望能充分應用所學,幫助自己和別人變得更幸福,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部落格: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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