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的陣痛,公辦公營實驗學校的教師觀點
文/翁嘉瑩
「以前最討厭考試,看到民權標榜不考試,就來了。」林劼宏從小在體制內教育下成長,研究所畢業後,回到高中母校實習。在實習過程中看見體制的僵化,超乎合理難度的段考試題、充斥儀式與威權的校園,不符他對學習的想像,讓他對體制內教育失去信心。短暫流轉於不同工作,他終究無法割捨對教育的熱情,重返教育現場。第一站,就是彰化縣華德福民權國民中小學(後簡稱為民權國中小)。
民權國中小位於彰化縣芳苑鄉,校舍坐落於農田和磚屋之中。林劼宏形容,這是一所「不山不市」的偏鄉小校。
民權國中小的前身,民權國小,成立於1963年。因少子化與人口外移,面臨併校危機,103學年度全校學生僅剩32人。2015年嘗試轉型,在林昭青校長任內,於低年級試辦華德福實驗教育計畫,隔年正式實施。2019年,為使國小畢業生能夠接軌,改制為華德福實驗國民中小學。林劼宏就是在這年以代理教師的身分來到民權國中小。
初入實驗學校 不在守備範圍的任教科目
六月確定錄取,八月撰寫學習計畫,在開學前幾天進行全校共備。清大物理系、學習科學與科技研究所畢業的林劼宏,錄取民權國中小國中部的數理科代理教師。然而,為了滿足一週18堂課的授課時數,他第一年教授的班級橫跨六至七年級,除了數學、自然等與其專業相符的課程,也需教授遊戲體育、平面藝術和戲劇。
當時,學校沒有任何一個戲劇專長、體育專長的老師,大部分老師都是國小普通科。「學校直接放生我,也不知道能找誰問。」也因此,「開學一兩週就很明顯感覺到疲憊感。」
在民權國中小,林劼宏能以較傳統教育彈性的方式教授擅長的科目,體驗到極高的自由度,但面對不擅長的科目,他負擔極大。即便已經離開民權國中小,「我還是覺得有點愧對這些學生,因為我能教他們的就只有幾何的部分,但藝術其實有很多方式。學生說他其實很想接觸漫畫,但我不會,就沒辦法教。」
因為課程太雜,授課時數長,加上缺乏支援,林劼宏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備課,甚至無法撥空參與華德福師資養成訓練──民權國中小位於交通不便的偏鄉,接受師訓意味著極高的交通與時間成本。初來乍到的林劼宏,完善課程內容與充實華德福教師知能,實在無暇兼顧。而民權國中小中面臨相似處境的不只他一人,除了國小幾位老師曾接受華德福師訓,新進老師則鮮少具備華德福教育經驗。
黃宇新是其中少數。現任教於民權國中小的黃宇新,從幼兒園到國中都在華德福系統教育下成長,大學畢業後他曾回小學母校任教,而後來到民權國中小。黃宇新說,華德福教育是全人教育,老師亦應具備整體性的知識和能力。理論上,一位華德福教師應該能夠教授所有校內開設的課程,並不像現行體制內師資培育採取專業化分科。然而,一位專業的教師養成需要時間,面臨快速成長的實驗教育學校,師資培育緩不濟急。
豐富的課程規劃與難以對應的師資缺口
華德福教育以身心靈全人教育為發展目標,強調從現實生活中認識世界。攤開民權國中小的課程計畫,除了語文、數學、自然、社會領域主課程,音樂、水彩、表演戲劇副課程,也有園藝、農耕等與學區環境特性相關的課程。
民權國中小以華德福教育的框架進行課程設計,「有這些課,但沒有相關經驗的老師。」林劼宏舉例說明,「像平面藝術、木工是華德福課程,不放不會怎麼樣,為了像華德福所以放,但又沒有師資。她(校長)很想要讓它(民權國中小)變成華德福的樣子,但其實沒有這個能力放這麼多。」
除了缺乏專業師資,學校理念不明也讓林劼宏感到困惑:「校方強調要把華德福理念帶進去,但從來沒有說清楚華德福理念。」他在過程中慢慢摸索教學之道,結合華德福探索之路、體制內課本以及他的前東家LIS情境科學教材,融會貫通為自己的課堂。
第一堂自然課,林劼宏運用華德福從感官出發的學習方式,讓學生觀看燃燒,黑暗中閃爍、竄升的火焰,帶給學生滿滿的震撼感,也點燃了他們的學習動機。藉由感官經驗,帶領學生層層思辨,探討「已知用火」對人類生活的影響。
在體制矛盾間游移的轉型實驗
林劼宏自言,「我是到民權之後才開始認識華德福。」然而越認識華德福,他卻越發感到矛盾。引領民權國中小轉型的林昭青校長離開後,繼任的林雅慧校長原為彰化教育局督學,就林劼宏所知,她接下民權國中小校長職務後才接受華德福師訓,且並未結業。
「這是一台多頭馬車,她想做一個華德福的樣子,但又無法放棄體制內的學業標準。」在民權國中小,林劼宏看到的是華德福教育理念和台灣傳統教育體制的拉扯,而華德福那端一再妥協。
在教育理念方面,華德福強調從真實生活中觸發感官知覺,不贊同一到九年級的孩子使用3C產品,但民權國中小在國小就有電腦課。在學習目標和評量方面,華德福的本質是身心靈全人教育,教師以學習報告的方式給予學生質性回饋;但為了滿足台灣升學體制下的家長期待,校方決定為八年級加開第八節課,以幫助學生準備會考。
公辦公營實驗學校,如何實現理念自由?
公立學校轉型實驗學校的矛盾經驗,同樣也發生在許多地方。尤其2014 年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後,提供公立小校另類發展的可能,盼能透過形塑學校特色,吸引學生就讀。立法院法制局副研究員王幼萍,在法制局專題研究報告〈學校型態實驗教育問題之探討〉指出,「公辦公營實驗教育學校之所以發展迅速,是源自於直轄市、縣(市)政府可以指定公立學校轉型辦理實驗教育學校。部分直轄市、縣(市)政府將實驗教育當作解決偏鄉小校招生不足,面臨裁併或廢校危機的特效藥。」
2017 年親子天下的報導〈陳雅慧:什麼是公辦公營實驗教育?掛牌只是開始不是完成〉點出同樣現象:「由縣市政府指定轉型的公辦公營實驗學校,多是原有學校轉型,課程變動不大,目前第一波的學校,多數位於偏遠地區。目前的公辦實驗學校中,也有很高的比率是原住民學校,要保留原住民族既有文化,另外一個大宗則是華德福系統。」
根據教育部 2021 年的統計,學校型態實驗教育的數量從 104 年的 8 所成長到 109 年的 90 所,學生人數也從 104 年的 277 人增加到 109 年的 8534 人,學校型態的實驗教育在五年間發展迅速,顯見學生端的確有此需求。
以民權國中小為例,在 103 學年度學生僅 32 人, 104 學年度起試辦華德福教育,學生人數成長至 42 人,隔年又增為 58 人,不乏來自外鄉鎮縣市的學生,華德福教育的招牌確實有其吸引力。但注重形式、缺乏實驗教育核心精神且其他支援難以到位的實驗教育學校,令第一線教師無所適從。
黃宇新說,公辦公營實驗教育學校就意味著失去自由。在第一線的教師,有時還得耗費心力回應地方政府的需求。即便,華德福教育的初衷是讓人成為自由的人。
在地「平民」實驗教育的可能
「一般體制內教育很僵化,一般體制外教育很貴族。民權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林劼宏說。
體制外教育經常被詬病的一點是成為變相的貴族學校,僅有中產階級以上家庭負擔得起高昂的學費。許多選擇實驗教育的家長,為了孩子,必須長時間跨縣市通勤或甚至直接在學校當地租房、買房。
公辦公營的民權國中小,是零學費的實驗學校。雖亦有外地學生、家長因華德福慕名而來,但在民權國中小改制初期,林劼宏、黃宇新接觸到的學生大多是家中務農的本地人。林劼宏直言,「真的了解華德福的家長,不會把孩子送來這邊。」黃宇新說,選擇前來華德福,有些人因為無法適應一般體制內教育,也有人是追求時髦,因此仍對學業成績有所要求。他語重心長地說,「有時候免費的東西大家不會珍惜。」
即便如此,民權國中小依然提供了偏鄉孩子體制內教育以外的另一種選擇。林劼宏說,他曾詢問原就讀體制內學校、而後轉學到民權國中小的學生,在不同制度的學校,其學習經驗有何差異,學生說,華德福比較累,但比較好玩。
在民權國中小,因為學生人數少,林劼宏能夠關注到班上的不同個體,將教學做得更細緻、更個別化。華德福教師需要自編教材,不使用課本,讓學生以工作本的方式書寫上課筆記。為了使學生能從現象中學習,林劼宏設計各式各樣的物理教具,讓學生動手操作,在不斷建立與推翻假設的過程中,領略箇中原理。
「我最大的目標就是讓學生喜歡這個科目。物理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走的領域,因為它本來就很難嘛,而且它需要一點抽象思考。同時你不走物理本來就是一種選擇啊,就算你物理很強,你也可以更喜歡做其他事情。」而身為一位中學物理老師,「我希望他至少能在畢業後,回想關於學習物理這件事情,他會覺得,物理很難,但很有趣。我覺得這樣我就成功了。」
離開,或者留下來 在體制內外持續教育實踐
「實驗教育不應該是把小孩培養起來,然後送去國外,再也沒回來。」儘管在民權國中小的經驗,和黃宇新過去接受的華德福教育有所不同,仍處於轉型的過渡期,但他也從中看見了實驗教育的另一種可能,讓他的夢想更有了清楚的形狀──在體制外辦學,做一個理想中的體制外學校校長。正如他對學生的提醒,對於當下無力改變的事情,先忍耐。因為這是一場緩慢的革命,需要慢慢累積改變的能量。
「如果他當校長,我答應他要去那邊教物理。」相對於續留民權國中小的黃宇新,林劼宏在兩年後離開,進入屏東潮州高中擔任代理老師,「如果是一般體制外,我應該都不會去了。因為我繞了一圈之後,發現在體制內也能做不少事情,可能就會想要繼續留在體制內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