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無家者排除於安全之外的,或許不是疫情,是社會:防疫時期的無家者困境(下)
撰文 /姜雯(NPOst 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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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排除,他們也不想流落街頭
除了疫情期間,無家者的日常生活也會受到一些社會排除。臺灣大學社會系副教授黃克先認為,人際互動上的社會排斥在日常生活中很明顯。「在一些所謂乾淨的地方,餐風露宿的無家者可能在外觀上較為突兀,即便他也是消費者,也有消費的意願和能力,卻會被特別盯著、被店員說不歡迎、被認為會造成其他顧客的困擾。人際互動上的排除也會造成他們心理上的傷害,看似輕微,卻是頻繁且日積月累的。」
根據林曉菁的觀察,無家者最常面對的狀況是「『我們』和『他們』的截然劃分」。「我們」享受來自政府、企業打造的現代化設施帶來的便利,但這些設施需要電話、地址等資訊,很多無家者沒有手機、無法擁有獨立的門號,他們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社會之外。還有一些無家者因為有精神障礙,無法維持儀容,就會被貼上負面的標籤,「其實,絕大多數無家者不像一般民眾所想像的那樣髒髒破破。」
《你不伸手她會在這裡躺多久?——一個年輕社工的掙扎與淚水》作者、芒草心社工李佳庭說:「無家者一直被大眾認為是治安破口,倒是和疫情沒什麼關係。有些里長不希望無家者在那邊,就會向社會局陳情將他們帶走。其實無家者可能是因為精神疾病,既沒自傷、也沒傷人,只是旁人看了會害怕。」此外,在找工作時,雇主也會擔心無家者狀態不穩定、做一做就走,在租房子時,房東怕他們繳不出房租、發生事情時沒有家人出面,「大眾的負面印象也可以理解啦,我們有時候也會讓服務對象不要說自己是無家者。」
其實有時候無家者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不願工作,各種各樣的原因造成了無家者的生命困境。比如家暴、身心疾病,或是遭遇臺灣產業轉型後沒有專精技術的人。甚至有一些是被安置者的孩子,從小進入兒少安置機構,因為曾經的創傷,所以長大後工作和生活都不太穩定,導致近來有些很年輕的人也在街頭露宿。
「這些掉下來的孩子是讓我比較擔心的。而且坦白說,多數無家者我覺得比我還認真工作。」林曉菁表示。
一個無家者的故事
賈西亞今年 55 歲,是芒草心「街遊」活動的導覽員,負責北車一帶的路線,從臺北車站 Y13 出發,走一圈再回到臺北車站斜對面的地下街帶討論。光是練習這趟導覽就花了他 10 個月,加上 1 個多月的實習,賈西亞現在已經正式上線快 1 年了。
見到賈西亞時他穿著紅色外套,個性爽朗,因為曾得過腦膜炎的關係,言談中他偶爾會搞錯生命中的一些時間線。
母親的前夫死後,改嫁生下他和弟弟兩人。賈西亞 10 歲那年,父親得食道癌送醫,他和弟弟、母親在家等待,卻等來父親去世的消息。母親受不了打擊,精神崩潰,帶著賈西亞和弟弟在他們住家 4 樓走來走去。
彼時,5 樓住著一個退伍軍人,便和賈西亞的母親說,「你的小兒子很可愛,給我做孩子怎麼樣?」就這樣,賈西亞和弟弟分開了。母親帶著他在附近晃了一段時間後,母親被送進精神療養院,賈西亞被送進中壢的國際兒童村。國中畢業後賈西亞進入反叛期,沒人輔導,加上和母親前夫的兄弟姐妹合不來,就被人介紹去緝私艇上做見習水手。
「船要出港,要去很遠的地方,當時我負責送公文、擦銅器。」船經過日本的時候,正值日本流行腦膜炎之際,全船只有賈西亞一人得了腦膜炎。「如何去、如何回來、住在醫院會怎麼樣?我都不知道。」
賈西亞醒來的時候躺在臺中海軍醫院,「整整躺了一年,也沒有做夢怎樣,世界是一片黑的。」半年後,賈西亞出院,為了填飽肚子,他在紡織工廠剪過棉花、做過車床、收過垃圾。因為腦膜炎的關係,手上沒力量,反應又慢,賈西亞常常被解僱。
後來賈西亞來到臺北謀生,做清潔、舉牌的工作,常常露宿在北車後站,也常常進出醫院,還被人騙、被人打。「那時候我意識還很模糊,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對錯,別人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最嚴重的一次,是賈西亞在高處舉牌時,環保車把牌子收走,他就追著車子跑,結果摔倒粉碎性骨折,又在醫院躺了 2、3 個月。說起這段往事,賈西亞還是樂觀的,「我天性比較好動,腳好得比較快,就是走路還看得出來。」
賈西亞也賣過《大誌》雜誌,他是全臺灣第一批被培訓的販售員,還剛好抽到編號 1 號。但因為腳不好,賣雜誌的時候站不穩,醫生說他是蜂窩性組織炎,後來又惡化成骨髓炎,再嚴重下去就要面臨截肢的風險。
賈西亞 2013 年輾轉幾次進入中和遊民收容所,2014 年來到芒草心。透過芒草心的幫助,以工代賑,認識了現在的房東,也好不容易申請到低收入戶,終於結束了在街頭流浪的生活。
如今,他是芒草心「街遊」活動的導覽員,雖然不能久站、記憶力也不好,但近 2 個小時的導覽還是能夠勝任。沒事的時候,賈西亞就在家看看手機、偶爾去唱唱歌,疫情期間也都遵守各項規則,他覺得現在很滿足。
筆者問他,會不會想回到過去重新來過?
「人是要往前走的,我是只往前看,自己有沒有感到幸福最重要。回到過去,這不是我的性格。」賈西亞毫不猶豫地回答。
在這次疫情中,已被社會安全網接住的賈西亞並沒有受到影響,福利身份成為他承受意外的有效緩衝。然而,賈西亞之外,那些沒有福利身份、無法申請紓困補助、以零工維持生計的無家者,難以因應疫情衝擊,亦無發聲管道,即使不是確診者,也極可能在疫情帶來的緊急狀態中,無語「犧牲」。而不僅僅是無家者,外籍移工、特定職業者等在社會上較為弱勢和邊緣的群體,是否能在遇危時不被社會排除,應當是社會於防疫之外,目光猶可觸及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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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傅觀
核稿編輯:高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