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獄卒、「管理」和「人道」兩種價值觀的衝突-《意外的管書人生》書評
讀阿維・史坦伯格的《意外的管書人生》,讓我回憶起五、六年前,大概是高二吧,放學後到學校後方的大學餐廳吃自助餐。走在路上,一個平頭男子冷不防從旁跳出來,小聲小氣說,他剛從監獄出來,聯絡不上親人,沒地方可去。可否借他一百塊吃飯?這個說自己剛出獄的男子很快地離開我的視線。隔天,我的化學老師問我,你不怕他是騙你的嗎?
當時的我的確沒有想過,為什麼一個坐過牢的人可以完全失去家人音訊,就像風箏斷了線一樣。
磚頭書裡的紙箋-「下週再給你放支風箏」
「風箏」在史坦伯格的故事裡,比喻囚犯在監獄圖書館裡留下的信件。在監獄,圖書館不只是圖書館,暗裏還兼做郵局,不同班次的囚犯把隻字片語夾在厚厚的磚頭書裡,就像放一只風箏,讓另一個班次的收件者挖掘。有位名為贊安諾的囚犯,每次信件的署名底下,都用「下週再給你放支風箏」做結尾,煞是監獄裡的詩情畫意。
如果我們把「風箏」所指涉的內涵擴大到泛指訊息交流,那麼「風箏」在監獄裡四處可見。在現實世界裡,我們傳 LINE、寫簡訊、寄電子郵件,放一支風箏的成本極低,大多不用擔心被中途攔截;但是,在監獄,傳送訊息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監獄裡,匱乏是常態,連資訊交流的管道都匱乏。夾在書中的信函,大多會在囚犯來訪的班次與班次之間,被圖書管理員清掉;廣播節目主持人唸出一則又一則充滿監獄黑話的「簡訊傳情」,串接監獄裡與監獄外所有了解箇中含意的聽眾;一週一次的寫作課,女囚犯潔西卡卻不練習寫作,不斷從教室所在的高塔窗口往下望,想看她被關在另一棟監獄、近 18 年未見的兒子。
但,就連這支單相思的風箏,要飛到對方那也是困難重重。潔西卡想留給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一幅肖像畫,彌補多年來累積的遺憾,但是因為男性囚犯與女性囚犯分別監禁的規定使然,卻沒有任何檯面上被認可的管道可以完成她的心願。
獄卒的生存法則-怎樣避免自己身陷困境?
照理,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的阿維是監獄的員工,與囚犯分屬不同的世界。在囚犯與獄卒兩級的光譜上,阿維的身份理應比較偏向獄卒,要「管理」囚犯,讓意外與風險在監獄發生的機率降到最低。但是,圖書館這個空間與監獄的其他部分不同,阿維管理的圖書館就打破了好幾項監獄的規則,相較於一個個互不相通的牢房,圖書館不只是郵局,也是社交場域與交換八卦的市集,是少數幾個囚犯在監獄(在被安排好的造訪時段裡)可以恣意穿梭的場所。
阿維的工作本身就蘊含某種矛盾。他把囚犯借閱的書交給他們,打理將近兩萬本藏書,這些書是訊息交換的媒介,夾帶掃不完的風箏紙條,但是阿維卻又要守住管理上的規矩。這中間有很多灰色地帶。如果說,他確信潔西卡的目的,純粹是想要與多年失散且同在監獄的兒子相認,沒有其他不雜的成分,他到底該幫或不幫?怎麼幫才不會讓自己也身陷困境?
作為管理者的一員,阿維的顧慮不是沒道理。在他進到監獄工作的前幾個禮拜,所有人(不只管理者,還有囚犯)都比他資深,每個人都奉勸他事事小心。他曾經被一個自己信任的囚犯騙過。工作的最初的幾個禮拜,他的感想就是「當覺得自己安全時,發現該注意的卻在自己身後看不見的地方」。當囚犯開始幫他取綽號,他反而為開始融入囚犯社群裡而惶恐,因為怕這種綽號是一種認可與接納,到時候他的上級會開始懷疑他站在哪一邊,或是一不小心失去警戒,就被哪個囚犯給賣了,幫忙囚犯傳遞訊息後被管理階層逮個正著,因此丟掉鐵飯碗。
但阿維還是想辦法幫潔西卡完成心願,縱使最後潔西卡無預警地被移送,離開阿維工作的監獄,想要託阿維交給兒子的自畫像與信件來不及完成。每當阿維讀到前任圖書館管理者「獨裁者」唐留下來的標語和勸告:「圖書館的書籍不是郵箱,要是逮到我就收回你來圖書館的權利」、「不要把這裡變成什麼都可以的地方」等等,內心是一番掙扎,「管理」與「人道」兩種價值觀衝突著。究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該或不該?
最後,阿維承受不住在監獄工作的壓力,也「出獄」了。臨走前,他一反唐的諄諄告誡,決定把另一位囚犯過世前在監獄裡留下的稿件,送還給他還在世的家人。阿維決定成為帶走風箏的那陣風,把風箏的斷線接起來。轉變的原因為何,這裡不會分析,或許你可以讀一讀阿維的故事,了解他下定決心的原因,看這個原因可否說服你,再回頭想想台灣監獄管理的樣貌。
阿維的管書人生,讓我開始對於台灣的監獄長什麼樣子感到好奇。我問了去年在土城看守所服務的朋友,看守所內有沒有圖書館?他說有,但是他在監獄工作的那段日子裡,因為整修,只有在受刑人上課時,圖書館才會當作教室使用。看來土城看守所的圖書館不會有「風箏」。我也開始想,那位多年前跟我借一百塊的囚犯,如果他的生命經歷是真的,那他放的風箏找到回家路了嗎?
(感謝不具名受訪者提供土城看守所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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