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遮風避雨的住處,無家者的問題就解決了嗎?/《街頭生存指南》書摘
編按:
行人文化與人生百味上個月合作出版了《街頭生存指南》一書,從街頭的食物、水源取用到居處,從工作、訊息傳播到社群,都有詳細的說明與評比。同時附上血淋淋的街頭故事,以及人生百味進一步的解析。本篇即為其中一篇解析文,討論無家者的「居住」這件事。
文/人生百味
在討論如何解決流浪問題時,居住,幾乎是每位無家者最直觀也重要的需求。然而「有家可歸」這件大事,其中牽涉的,並不僅僅只是幾面遮風避雨的牆。
只要嘗試露宿在外幾天,便可深刻直接的感受到:睡街上一點都不舒服。地板的冰冷硬度,以及周圍交通、人聲、燈照等所造成的種種壓迫,在街頭過夜的人們,一般睡眠品質都相當糟糕,這直接影響到是否有體力應付工作或隔天的日常。一位好不容易應徵上清潔派遣的阿姨,在打掃了一週後,雙手突然嚴重抽痛,診斷後才發現是因長期睡在街頭的姿勢擠壓而造成神經發炎。無法繼續執行清潔任務,使她再度痛失了自立的機會。
人若無法安心居住,生理與生活狀態都將快速惡化。並且在露宿期間,可能同時與周圍居民、社群,樹立起緊張的對立關係。目前國內外皆傾向為無家者提供「先安置」(Housing First)的協助,其中包含協助租屋與安置進短居所。
社福體制編列收容中心與各種形式的庇護所,入住並不需要自費。但以臺北市為例,目前約有 700多名無家者,公辦及民間團體現階段僅能提供不到 200 個床位,經常處於滿床,甚至超收狀況。許多無家者沒有機會入住,或是居住一段時間後,無法達到能夠自立生活的階段要求,就必須釋出床位給其他人。
曾任於公部門的工作者告訴我們,由於政府有固定編列的預算,公辦收容中心所能投入的資源其實超過我們的想像。撇除床位不足的問題,在餐食、輔導等方面的協助算是十分周全。經過聊天與訪談,能發現許多街頭上不願意入住的人,是因無法適應受約束的生活,或安置處距離等待上工的地點太遠。不過,機構也是迫於周圍住戶、地價等壓力,不得不選在較遠離市區的地方。而嚴格的管制,也常是出於人手不足與成癮者難以約束而造成。
而較有選擇、能自由租屋的人呢?他們仍礙於經濟能力,只負擔得起坪數相當小的房間。一位爺爺才因糖尿病截去右腳,出了院便得想辦法爬進位在地下室的租房,在尚未申請到送餐服務時,每天吃飯也只能自己想辦法處理。或許如果睡在公園或車站,爺爺還能拿到捐贈的便當,但若沒有固定的居住點可供訪視,是無法申請社會福利的。配套措施尚未健全,是現今無家者落入的矛盾困境。
通常只有符合老年或身心障礙等資格,得到的社會救助金才支付得起房租與生活費而無虞。在街上的人們,曾試圖工作、試圖擺脫窘境,卻載浮載沉,有時租得起房,繳不出房租後又回到街頭。來來回回,直到生命被磨損得老了,殘破不堪了,才被送進陌生小空間內,脫離他好幾年前早說要逃,卻在磨合、適應、打滾過後,逐漸熟悉起的街頭。
大部分的無家者在不被普遍定義為家的地方落腳,即使有些人能進入暫時得到庇護的中繼狀態,居住的需求仍不一定能獲得正視。於是問題回到最源頭:當有了遮風避雨的住處,無家者的問題就解決了嗎?
外人眼中看來複雜危險、龍蛇雜處的公園,對於睡在這裡的人們,似乎又是另一種微妙樣貌。
「 去裡面(收容中心)不能感動天啊!(指喝酒),我們感動天協會的會員好多喔,在裡面總是會忍不住,一旦身上被聞到酒味就會被趕走。」
總是用其他詞彙來代稱「酒」字,公園的大叔像是在傾訴長期不被理解的委屈──有關流浪生活與菸酒濃厚的友伴關係。但與其說他離不開菸酒的癮頭,不如說是街頭上的飲酒與抽菸文化有其值得深刻了解的脈絡。
在街頭生存未嘗不需要朋友,結束整天累人的粗重工作,將部分收入用來買酒、買菸請朋友,不僅單純有樂同享,更是彼此間關係、默契甚至利益的累積。和你我如此相似,街上的人們也會和朋友聚會、培養共同的興趣。只是當情境轉換到街頭,交誼的物品置換成了貼滿負面標籤的媒介,背後存在的同樣社交目的便被忽略了。菸酒氣瀰漫後,無家者有可能得以修補起在主流社會無法順利發展的人際關係。
導致無家狀態的千百種歸因中,人際關係的斷裂往往是最直接,也最難以修補的一環。街頭上的人們遭遇過不同的生命挫折,但「失去與人的連結」卻是共同的經驗。許多流浪者難以重返家庭生活,甚至在申請社會補助遭遇限制時,因過去犯下的錯誤而對伴侶、子女滿懷虧欠,所以即使能夠透過法律途徑來達成申請條件,卻也鮮少有人願意和子女打官司。即便見上一面就有機會解決問題,對彼此來說,都是非常艱難的一步。
無家者心中的家,會是什麼樣子?
答案可能千百萬種。此刻落腳處,大概尚且無法符合理想中的「家」。但街頭上不少人,與身旁朋友、社工或團體的熟悉程度,有時甚至超過家人。流浪導師香菜就說,他曾經做粗工時發生嚴重事故,要做手術需要家人簽名,家人卻以「太忙了」為由拒絕,反倒是公園的朋友,在身邊幫忙、照顧了他好幾個月。
反思之後,大眾對於「家」的想像是否太過刻板?追求穩定卻封閉的生存住所,以及相對開放、得以透過與人互動來重建人際連結的街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們難以得知「回歸社會」是否是每位無家者最終的想望,然而,家所代表的安穩形象,以各種形式存在灰色地帶與主流社會之間。唯有社會安全網在延展地更遠、更廣的同時,也不忘修補被拉扯過大的孔隙,才能在每個面向貼合人們的需求,在真正友善的社會裡維持得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