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天堂的地方協力生活:合作經濟之可能/2018 勞工影展單元導讀(周孟謙)
編按:
NPOst 與 2018 勞工影展合作,自 9/12 開始每週刊出一篇影片導讀。此次勞工影展共分為 4 大單元:看不見的職災、我們一起分大餅、打破金蛋神話、被劃掉的工人。本篇為獨立記者周孟謙所寫之「我們一起分大餅」單元導讀,其中包括《合作社鬥陣行》、《我們的義式經濟》與《工人搞公司》3 部影展選片。
2018 勞工影展 Taiwan International Labor Film Festival
時間|2018/10/20 – 2018/10/28
地點|光點華山電影館、國家電影中心
官網|https://www.tilff.taipei/
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TILFF2018/
2018 年勞工影展有個有趣的單元:《我們一起分大餅》,三部選片各自以不同的切入點,將台灣民眾較不熟悉的合作經濟概念,做了深入淺出的介紹。其中,《合作社鬥陣行》與《我們的義式經濟》,著重在成功案例與不同合作社型態的呈現,《工人搞公司》則透過直探資本主義生產與消費核心邏輯的提問,穿插以立場不同的人物訪談,留下一個「如何能夠」又「為什麼不?」的餘韻。
2018 勞工影展預告片:
工商醫護與社福,都「可以」是合作社
合作社的定義,包含了以下幾組關鍵字:共同需求、自願結合、利潤共享、民主管理與自治。相對於奉行資本主義商業邏輯的獨裁企業,以社員一人一票施行直接民主的合作經濟體,也常被稱為「民主企業」。在歐洲,不同領域的民主企業,已是行之有年、深入市場與社會文化的組織,在《我們的義式經濟》一片中,觀眾可以看到聯合的合作經濟體如何支撐與活化一整個區域的就業市場與商業活動,又如何由內而外地從生產與消費的選擇中,重塑(rebuilding)社群文化。
而在《合作社鬥陣行》中,則可見因截然不同的需求而結合的工人,在災難性的經濟風暴中,依靠著彼此而找到活路:在法國偏遠鄉間,有憑著工人團結而起死回生的車輛零件製造廠,在波蘭的南方山谷中,則有為資源匱乏的小鎮帶來工作機會的Muszynianka 勞動合作社。
而位於義大利北部的艾米利亞‧羅馬涅地區(Emilia-Romagna ),合作社更是無處不在,每 10 間企業中,就有 8 間是合作經濟體,從食衣住行到建築,乃至醫療照護、社會福利服務,都有合作社的經營型態存在。義大利最大的連鎖超市,由超過 100 個在地合作社以聯合品牌共同經營,隸屬於不同合作社的社員,除了享有購物優惠,也參與公司營運方向的決策,這種兼具了聯合形式與地區經濟體的商業模式,經由結成團塊來強化與大型企業競爭的可能性,卻也保留根留斯土、回應在地性與得以落實民主的小型規模。
《我們的義式經濟》所呈現之合作社多元型態亦值得一提。CADIAI 是一個「社會合作社」,由社工、教師與專業醫護所組成,提供兒童、老人與身障者的照護服務。兼容不同身分的社員組成股東會,共同決定提供什麼樣的服務,以及如何服務。少了官僚體制的介入,取而代之的是方方面面、多重的視角:你可能是曾經或正在接受服務者、專業助人者、社區工作者,這些不同的視角,經過民主決策 ── 哪怕是「緩慢而疲累,強韌而堅定」的過程(註 1),但最終得以確保以合理的價格,正確地回應到被服務者的需求,且不偏廢於勞工或是消費者的面向,有彈性地、持續保有反思地提供服務。
內部互利共生,也將選擇映照於外
合作經濟體在義大利及許多國家,皆被視為公益組織,雖則其聚合的初衷,往往是服務特定族群的需求,但無論是勞動合作社、消費合作社或是社會合作社,原本基於「共同需求」而結合的人們,站穩腳步後也都傾向於願意回應社群,更別提原本即以改善公共處境、服務弱勢而存在的組織。
前者有《合作社鬥陣行》中提到的 Muszynianka 礦泉水工廠,將盈餘再分回給地方組織、青年團體,並且因為與在地根源深厚,在生產製程中更願意以不傷害土地的方式進行。後者則有《我們的義式經濟》中介紹的 Ecosphhera Social Cooperative,近 20 年來承接各種公私領域的綠化工程,但真正的目標與使命,其實是創造弱勢者(更生人、藥酒成癮者、精障者)的工作機會。(註 2)
Ecosphhera Social Cooperative 影片介紹:
如果說如 CADIAI 那般由社工與專業助人者組織而成的社會合作社,是「讓與問題朝夕共處的人自己解決問題」,那麼如 Ecosphhera 組織的初衷,便是把帶著問題而來的人,變成解決問題的人。「社會合作社最巧妙的設計在於,把身上背著問題的人,變成可以行動的資源。」Simone Mazzocchi,Ecosphhera 的主席如是說。
若以社會學的思考來推敲「公益」的本質,個人的生活選擇即使如同微跡,終究會在文化生滅的過程中,留下不同程度的作用力。那麼,如果有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消費方式或是一種生產方式,能凝聚涓滴的力量,從而在原本單一個體無從抵禦的浪潮中保存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裡,理性的消費選擇還存有可能,人性化的職場與勞動位置不是神話,而尾大不掉、顢頇的國家機器不是社會福利唯一的解方,如果「互利共生」不僅只存在於合作經濟體的內部,如果由直接消費者、服務的使用者與生產者、勞動者共同結合的經濟體,有機會擺脫徒勞的本利競逐,甩脫被製造出來的空洞需求,掙出為求利潤不考慮手段的惡性經營……
換句話說,如果,人們可以將生活的選擇,從資本主義手中拿回來,同時這個新的選擇,猶足以在市場上正常的運作,我們被資本主義商業邏輯所掠奪與扭曲的人性與社會活動,也許可以重新得到平衡。
而本次勞工影展所選的 3 部關於合作社的影片,較為深入探討合作經濟概念的《工人搞公司》,貫穿全片的核心提問,便是這個「可能」。
在資本主義大夢中醒覺:當人們發現,我們可以自己來
「在工廠倒閉後,我們本來想對外尋求買主,卻只找到想來掠奪的鯊魚。」 ──Pascal Foire 恩河鑄造廠經理
在《合作社鬥陣行》中出現過的恩河鑄造廠位於法國小鎮,原是一個專門製造車輛零件的工廠。2009 年,在面臨金融危機與倒閉關廠事件後,一夕失去謀生憑依的工人們,原本循慣性的資本核心概念來嘗試解決問題,最終卻領悟,不需仰賴只意欲消耗與掠奪的「資金」,他們也可自救。雖然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但成為工廠實際的主人後,工人們更充滿解決問題與創新的動力,同時改造職場為更有尊嚴的工作場域。
然而,「工人擁有公司,並且集體討論決策」、「由生產者直接面對消費者」等挑戰慣性的概念,即使在最先進的北歐國家如瑞典,對於經濟民主的想像猶充滿對於「效率」的焦慮。《工人搞公司》的拍攝團隊在街上隨機訪問民眾,一個年輕人坦率地質疑:「這樣每個人都是老闆,沒有人是勞工,如何可行?」
如果 3 部影片都有機會觀賞的觀眾,大抵已在無數成功的案例中得知,合作經濟,或是民主企業,確實可行;因此更為幽深的問題卻是:是什麼樣的結構讓人們沒有辦法相信這件事?
資本主義像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如今這場噩夢慢慢地變成了不情願的信仰,而不情願的信仰,便是規訓。知名的數學家,同時也是哲學家的 David Schweickart 認為,問題出在,資本主義讓人相信自己別無選擇。(There Is No Alternative,TINA)
合作經濟是共產主義嗎?
《工人搞公司》在敘事上相當洗鍊,破題的一句文案是:「為什麼人們在政治上支持民主,在經濟層面卻並非如此?」
民主政治如今成為多數人習以為常的生活型態,我們透過各種手段趨向在社會生活上做主,積極表達意見,但佔據了人們生活極大一部分的工作與勞動現場,卻以截然不同的邏輯運行。以「資本」為軸心,由極少數擁有資本的人來做商業決策、收穫利潤,勞動者則出租自己若干的時間,以交換生存所需的財貨。
這種生存方式,使多數人在沒有奴隸制度的現代,自願為奴。至少在每天長達 1/3 的時間裡,你的肉體、精神與時間概屬於一個叫做老闆的人,即使你從事理念工作,即使你有創新的想法,在服膺資本至上這種邏輯的職場,出錢的人最大,勞動者只是「受其僱用」。
那麼,讓我們再回頭想想那個關於「效率」的焦慮:在本質上壓抑創新與解決問題動力的職場,真的如我們(誰?)所以為的那麼有效率嗎?
「資本主義與自由市場經濟並非同一回事,後者遠比前者來得久遠……(中略)資本家僱用勞工,藉以掌控生產過程,但『自由市場經濟』並不禁止反向的契約,也就是勞工租用生產所必需的資本,開始生產活動。所以關於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的關係,左派跟右派都搞錯了,右派主張生產活動與所有權有關,左派認為要改變這件事只能讓所有權社會化,然而其實必無必要。」瑞典哥特堡大學的政治學學者 Bo Rothstein 如此主張。
換句話說,在不推翻自由市場經濟的前提下,藉由企業內部的民主化,使勞工掌握生產的方向,同時決定利潤的分配,就無需將所有權社會化(在僅有的歷史中,其實是「國有化」。社會主義中的民主經濟,乃以國家之力貫穿企業,實則是「國家」奪取了企業的經營權,「個人」變得無比抽象);如此保留自由市場經濟的優點與生機,也不致將財富集中於政府,反而製造出獨裁政權。
如果合作經濟那麼好,為什麼它沒有如野火蔓延?
《工人搞公司》訪談了各種不同立場與身分的學者、企業家,其中一位直接提出如上的質疑。在對合作社或民主企業概念相當陌生的臺灣,或許這也是當下首應思考的問題:即使它是一個好東西,它適合我們嗎?
影片中有人嘗試解答:現有的政策並不鼓勵合作經濟,反而因為各種因素,經常強化其(進)入(市)場的門檻。除了「環境因素」,更關鍵的是人們的「慣性」。
在資本主義完全主宰的社會中,自掃門前雪是一種生存之道,人們在被異化的日常勞動中逐漸變得麻木,在自保的同時,亦割據了一大部分對於生活、消費、生產與生命支配的自主與想像。對多數的勞動者或生產者來說,「我想要怎麼生活」遠不及於考量「我能夠怎麼生活」;對於絕大多數的消費者來說,「我想要什麼」、「我需要什麼」,遠不及於應付「商人想要賣給我什麼」的浪潮。
需求,是被製造的;生命,是被支配的。勞工不分擔風險,也不分享利潤,但每個月有穩定的收入,國家還幫忙圈一塊地,保障你的最低薪資與休息時間(雖然也有可能因應資本家的需求,說劣化就劣化),這樣的生存姿態,缺乏面對劇烈改變的彈性與協調性,同時,因為大型企業壟斷了市場,主導了人們的消費喜好,對於生活型態的多樣性選擇,文化空間也變得狹窄。
有趣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原本被視為是工人團結象徵的工會,有時在合作經濟想像挑戰到原本結構之時,反而會奇妙地移轉向為資本主義鞏固疆土的一方。工會意欲爭取一個穩定的勞動環境,此中確有勞動者的真實焦慮存在,奉行資本至上的結構巧妙地做了角色分配,剩下的,就只是捉對起舞。
此處不是天堂,但較有機會得到幸福
合作社的概念,其實就是在實踐真正的經濟民主,並透過將個人的生產、消費與勞動,從習以為常的框架中解放出來,為微小的、地方的、非主流的、與浪潮背道而馳的價值,保留存在的可能性,也使不同的生活觀,猶有在市場上競爭的機會。
回到廣義的「市場」── 消費市場、勞動市場與教育市場,多樣性意味著留下選擇餘地,意味著不被吞噬。環顧今時所身處的社會,包圍著人們日常的那些動彈不得的處境:嚴重汙染的環境,空虛的製造與逐利的惡性循環,幾乎使社會潰解的貧窮問題,找不到兇手也沒有解決問題動力的社福困境,沒有生機、沒有競爭力的產業難關,令人絕望的勞工處境……而工會運動,又在現代國家畫地為牢的圈限中,無從破口。當我們遍尋不著出口,或許該是時候離開被決定的位置,重新思考問題的解方。
在《合作社鬥陣行》、《我們的義式經濟》與《工人搞公司》3 部影片中,不約而同地都有社員或工人表達了類似的心聲:我們與一般企業沒什麼不同,只是比較有尊嚴。無論是勞動的尊嚴或生活的尊嚴,當現存的典範已然失去回應需求的能力,人們所需要的,無非是重新選擇的勇氣。
註 1:語出 Simone Mazzocchi,Ecosphhera 的主席。意在描述民主決策在合作經濟體中實踐的過程,他並說:「最終,當每個人都做了決定,就是一個共同的決定。」
註 2:Ecosphhera 並於近年拆分了組織,另成立 L’ Apebianca 永續生活商業中心,販售在地、天 然有機、低碳或零碳足跡的商品。
2018 勞工影展:
恐怖裁員手段 2 年逾 19 人輕生,現代職場的霸凌黑幕/2018 勞工影展《黑腥企業》評論(鄭筑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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