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蔣月惠與她的羅騰園,為什麼值得一個機會?

 

這幾天最熱門的新聞,大概就是屏東議員蔣月惠抗爭咬警、道歉痛哭,原本被媒體塑造成一個歇斯底里的抓狂議員,卻忽然大逆轉,成為長年自籌經費辛苦支持身心障礙者的堅強慈善家。

本來對於議員與地方政治勢力的拉扯沒有太多好置喙,但關於蔣月惠所創辦經營 31 年的身心障礙安置照顧機構羅騰園,倒是有些可談。

安置照顧的困頓,長年難解

臺灣的安置機構,特別是早期大家理解的孤兒院、育幼院、收容所,以及這次像羅騰園這樣的身心障礙照顧中心,無論是評鑑、立法還是補助與管理辦法,與其說機構必須努力符合法規,不如說許多法規都是後來才設立以「符合」現狀的,因為早期在臺灣福利制度還沒跟上時,早已有許多宗教性的宣教團體與慈善機構在做收容,很多老牌安置中心都是後來才被輔導立案或直接就地合法,中間當然面臨很多痛苦的轉型,包括硬體設施如何符合消防法規、專業人員的任用資格與條件、是否訂定保障個案權益的處遇(輔導計畫)、理監事治理該如何運作、個案與輔導員的人力比該設多高(雖然衛福部訂的人力比根本無法接軌勞基法,不過那是另一件事了)(參考:生輔員勞權與安置機構困境上下篇),諸如此類。

這幾天因為局勢大轉彎,大家開始歌頌蔣月惠和她的羅騰園,不過樹大招風(風總是起得真快),批評與檢驗也隨之而來。原本 NPOst 因人力稀缺無法赴屏東採訪,沒有了解現場不適合妄加支持,畢竟臺灣有很多欠缺資源的偏鄉小機構,若真要去一一檢驗,確實是無法直視。因為它很可能長年用傳統的慈善方式在「做愛心」,將一群被社會遺忘的邊緣弱勢集中照顧,但無論在軟硬體上都還無法符合現行法規,只能求基本的溫飽。有些機構走到最後因為資源困頓甚至開始走火入魔,例如拿受安置的孩子來消費募款,或像前陣子南投某機構一樣,遁入超收、性侵、暴力虐待的無間地獄。

圖/取自羅騰園官網

這類型的機構,要說它啟人疑慮甚至罔顧人權,以現行角度來看確實也難以辯駁,畢竟如今的評鑑和法規自有其道理,例如在公共衛生上的要求就提升很多,為的就是避免像龍發堂那樣走到群聚感染;且許多安置類型,例如司法安置或羅騰園照顧的身心障礙個案,輔導計畫成本其實較一般「家庭雖然失功能,但其他行為或認知議題不多」的個案來說相對高很多,確實有必要規範更符合的專業人力比。

但是,你同時也會知道它某方面來說是時代轉型下的犧牲品,別的不說,即使是大部分合法立案且運作良好的中大型機構,要能夠既符合勞基法又兼顧服務品質,都已是苦不堪言、哀鴻遍野,也就不難想像許多小機構根本無力付擔上百萬的轉型缺口(專業人力成本大幅增加,或消防設施、無障礙空間的整修提升等)。甚且臺灣社會如今對宗教色彩濃厚的慈善團體抱著複雜的心情,特別對其不透明的資金流向深感懷疑,無論在資源還是社會支持上,傳統慈善組織都在面臨巨大的考驗。所以真要拿現行的標準來鞭打,往往又讓人於心不忍。

這也是為什麼從中央到地方,從社政到司法,相關從業人員許多時候對大部分的「不合法」長年以來睜隻眼閉隻眼,這幾年許多安置機構陸續爆出性侵或暴力體罰,都可說是在這種長期跛足前進、在資源上單打獨鬥、在法規與監督上又被各方縱容而走偏的,從 103 年新北市約納家園 5 起未通報的性侵案、105 年苗栗聖方濟育幼院何姓院童遭傷害致死、106 年桃園丞好家園與上述南投兒少安置機構的不當管教與虐待,到上個月花蓮美崙的啟能發展中心院生遭工作人員長期性侵,都可說是臺灣安置現況長年困頓的體現,這還不算那些如去年善牧德蓮之家一般,再也無法支撐而陸續自主停業的安置中心。(參考:余孟勳專欄/從善牧德蓮之家閉園,看社會服務外包的 5 大隱憂

一間致力於社區融合與培力的照顧中心

然而,仔細研究羅騰園,會發現它的宗教初衷與經營運作雖然依舊傳統,且同樣經歷過艱難配合轉型的過程,中間還被指控違法收容障礙孤兒上街義賣,整個協會(社團法人屏東縣基督教羅騰園肢體殘障服務協會)直至 101 年 7 月才好不容易正式合法立案。不過,它在做的服務與精神卻似乎並未停滯在過去。

且先不提我們在它身上沒有看到過去慈善組織最愛用的悲情牌,散佈可憐與淚水的照片來募款,反倒看到它自行發展出手工皂、米、衛生紙、藝術品等義賣來補貼收入(當然公益團體義賣不是什麼新鮮事,但至少我們知道他們真的有在試)。但重點是,除了院生的生活輔導照顧、身心情緒引導協助,以及就學補助與學業獎勵金等一般性的支持,羅騰園貌似還是一間非常重視「社區融入」「障礙者培力」的機構。

圖/取自羅騰園官網

NPOst 長久以來累積了許多安置機構系列報導,從中早可顯見大部分的安置機構都被社會視為鄰避設施,也就是「喔這些可憐人確實該被照顧呢。什麼?你說他們要住我家隔壁?那不行,我家小孩有危險你要負責嗎?」這種旁人出於恐懼與刻板印象而避之唯恐不及的設施。所以許多近 10 年來新設的機構都只能越設越偏遠(也成為另一個找不到專業人力的關鍵),並且低調行事努力隱身,就怕自己被周邊鄰里抗議,今年初身心障礙街賣團體新巨輪協會因為媒體曝光量升高而開始不斷遭鄰居檢舉、最後面臨迫遷即為一例。

大部分的安置機構對自己受社會嫌惡都感到很無力,但實務上來說因為資源與人力嚴重匱乏(真的很嚴重),只能消極抵抗,有些甚至會跟社區權力中心交惡,例如自家安置的孩子不斷被社區學校找各種理由推託拒收,屢屢抗告爭取未果而愈感挫敗,收容個案更因此在外被貼標籤,彼此陷入無法相安的惡性循環。

但是,觀察羅騰園 106 年度的國稅局申報金額明細表可見,其院內每年總支出為 4,920,293 元,其中最大的開支是「社區才藝活動」(1,530,239 元),高達其總支出的 31%。而羅騰園的「社區才藝活動」是在做什麼呢?是各種針對社區居民的在地課程,且你絕對不敢相信它守備範圍有多廣,舉凡手工皂、心理成長、3D 列印、繪圖軟體、插花、書法、卡拉 OK、本土音樂、二胡、Office 文書應用、日語歌、素描班、美髮美容、電腦入門、英語會話、有氧舞蹈、中醫養生、手語、Photoshop、汽機車維修、烏克麗麗……

羅騰園社區融合課程招生簡介。圖/取自羅騰園官網

花這麼多錢辦這麼多課程聘請這麼多外部講師,或花更多精力訓練內部身心障礙學員成為講師,整個內容豐富程度與運作能量堪比許多極具規模的社區發展中心,強調的卻是「全部課程皆不收取任何費用,開放民眾共同參與!」,若有外部身心障礙學員要參加,還補助交通費 1500 元(在一個看醫生都可能要坐 2 小時車程的屏東,這個補助非常必要)。

沒有政府補助、沒有承接(公益界惡名昭彰的)政府委辦案,也沒有大筆企業資助,僅靠會費(性質相當於定期定額捐款)、義賣、自由樂捐和小提琴街頭表演(!),連在開課的陽春文宣上都還得同時勸募二手電腦、二手車、鋼琴、吉他等上課用品與器材,一間機構走到這種捉襟見肘的狀態,竟然連每個人 50 元的課程費都不收,為的正是羅騰園堅持要做的「社區融入」。而社區融入之所以必要,正是蔣月惠所反覆強調的:「鼓勵那些白天躲在家裡、天天望著天花板、想不開的身心障礙者走出自我、走出戶外。」

圖/摘自蔣月惠臉書

走出戶外之前,先為你把「戶外」打點好

直至今日,臺灣還有非常多的身心障礙者因為深怕給家人帶來麻煩,長期被迫繭居家中,有些受不了的或連家人都無法支持的甚至因此流浪街頭,而無論是前者「尚能溫飽的牢籠」或是後者「各憑本事的自由」,所體現的都是社區支持系統的斷裂。白話說就是:走出去當然很重要,但「走出去」指的可不(只)是無障礙小旅行郊外踏青,而是社會關係的建立。換言之,如果外面的社群不理解、不面對、不支持,誰踏得出那一步?

由此想見,協助個案融入社區是身心障礙照顧中至關重要的事,然而「社區融入」並不是掛在嘴上說說、搬出各項權利保障法就會發生,更不是憤怨指責就能避免被「鄰避」。它必定需要花功夫與資源刻意安排、執意落實才有可能紮根,因為社會氛圍的轉變必須建立在長期的理解上,就算從權益保障的層面來看再如何理直氣壯,要讓社區居民從生活上真實接受,首先就必須讓機構有機會和在地居民彼此接觸,創造刻板印象以外的正面認識(例如「原來障礙者也可以成為專業的老師」)。

而這正是羅騰園致力在做的事。事實上,從各方資料皆可顯見,社區融合與障礙者培力是其機構經營中最重要的核心。光從其課程的多元性便可知,那是真正從社區立場出發去檢視在地需求、不限於身心障礙相關活動與課程的多元設計,圖的正是能真正吸引居民前來同樂,以此讓每個人「順便」認識羅騰園的學員。這在如今許多資源更多的機構與組織尚且選擇以障礙學員輔導、技能養成及義賣生產為核心的大環境中,不得不說是個難得的亮點。

羅騰園社區融合成長課程

社會的理解與支持,為小團體撐出努力的空間

指出這些並不是想美化什麼或神化誰,畢竟蔣月惠女士有些言行確實讓人哭笑不得(從來沒看過哪個議員質詢時會自曝曾經評鑑造假,還把影片放在自家官網上),羅騰園本身也因此必須面對許多爭議。且不提其網站公佈的相關資訊有多不完整(還常常當掉)、整體對外管道包括粉絲團經營都極不利於溝通,即使是社區融合課程,似乎也是近 2 年來才發展上軌道,在地居民對其印象也因蔣月惠的議員身分與作為而受影響。然而就算不談這些,羅騰園最大的爭議還是在其機構本身遲至今日尚未立案(民國 101 年立案的是協會,但 24 小時住宿機構至今無法受相關法規管理監督)。以上種種,都是羅騰園接下來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但另一方面,本篇要強調的還是,當臺灣安置體系已經因為殘補式思維、捐款資源排擠、跨部會難以整合而病入膏肓,不斷有人在檢討「安置收容」這種社會救助形式時,真正想檢視的其實是「封閉式高壓管控」的收容系統,而非一看到「安置機構」就誅之。封閉式的照顧系統發展至極端,便如前述南投暴力體罰的兒少機構般,靠著軍式化管制、暴力威脅對院生下封口令、提報造假名冊給主管機關等方式,使地方政府、訪視人員乃至整個社區(醫療院所、學校、院生工讀商家等)都難以確實掌握內部狀況,牆裡牆外衍然兩個世界。(參考:遭爆性侵之安置機構少年:「寧願被丟到感化院上手銬腳鐐,也不願待在那裡被拳打腳踢。」

也正因此,近 10 年來臺灣從兒少與身心障礙安置到長照機構,都不斷在討論社區照顧與在地安老的可能,如何讓所有相對弱勢者都能在社區裡被接納、真正擁有自立自主的生活,甚至與社區居民共同成長,一直是社區發展工作的一大課題,也是無數專業工作者與研究者不斷在努力的。而我們或許可繼續觀察整件事的演變,但如果它真是如此持續努力調整步伐修正軌道的團體,理當值得更多的耐心與理解。因為許多時候,正面的社會氛圍與民意不僅是少數能影響地方派系鬥爭的主因,更是所有相對弱勢族群追求永續生活的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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