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公開的頒獎典禮:「因為我是受刑人的小孩,這個聽來可恥的身分讓我拿到這個獎。」

心納家庭孩子在頒獎典禮上演出。圖/紅心字會提供

 

文/江雅筑  中華民國紅心字會心納(收容人)家庭服務組主任

「你們的頒獎典禮會有媒體來拍嗎?會有記者嗎?會發新聞嗎?」

臺灣每年約有 10 萬人次進出監所,近 9 成是青壯年,這些收容人遺留在圍牆外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他們的孩子。紅心字會從民國 77 年起,就是臺灣唯一提供受刑人「家屬」專業服務的社福團體,其中一個服務便是每年頒發向日葵獎助學金 [註1] 給受刑人的孩子。

不能公開的頒獎典禮

每次頒獎典禮前,即使已經在通知信函上說明,仍有不少得獎者或家屬著急詢問頒獎典禮是否會有媒體,因為他們並不想曝光。家屬都知道,所謂罪不及家庭(罪不牽連家人 [註2])只是口號,日常生活在周遭接觸到的眼光才是最實際的存在。人往往無法承受來自外界過多的注視,無論那是關愛、同情,甚或歧視。

「老實說,我雖然很開心能拿到這個獎項,但我同樣也很難過。這個獎是因為我爸在關(坐牢)、是因為『我是受刑人的小孩』這個聽來很可恥的身分,我才知道有這個獎項、才能拿到這個獎⋯⋯」某位得獎的孩子在致詞時,哽咽講完這段話,語畢現場一片靜默,或許臺下得獎者也充斥著相同的情緒。

107 年度紅心向日葵獎助學金頒獎典禮。圖/中華民國紅心字會提供

每年在獎學金募集期間,收到一封封的申請書自傳與推薦函,由孩子自己或師長寫下家裡的經濟困境,以及他們多麼需要這筆錢來解決學費的燃眉之急,讓我們真切感受到孩子們對於現實生活的焦慮。

頒獎現場,常看到許多得獎者的表情並不開心,更有許多孩子選擇戴口罩把臉遮住,不想被任何鏡頭記錄下來他曾站在這個獎項的舞臺上。或許對孩子來說,他是屈於「經濟壓力」而來的,即便內心有著靠自己努力爭取到的得獎榮譽感,下一秒想到的卻可能是服刑父親或母親的存在所延伸出的矛盾情緒。

「因為我父母服刑的關係,中間被迫中斷學業,家裡的阿公阿嬤、弟弟妹妹都要靠我養,只能強迫自己長大。後來存了一些錢,才回去念書,每學期的開銷負擔很重……但我還是想要試著撐下去。」

這是歷屆以來其中一個得獎者的致詞內容。因為期待社會對收容人家屬不再有歧視的眼光、能夠「用心接納」這些家庭,我們將之稱為「心納家庭」[註3]。而由此而生的心納家庭服務 ,為了避免收容人入監後家庭頓失主要經濟來源,導致其子女可能中斷學業,也為了讓孩子藉由激勵自己「走出和父母不同的路」,每年機構即使在財務困難的狀況下,仍堅持要發放獎助學金給優秀的收容人子女。在辦理的過程中,常聽見孩子們令人心碎的故事,也體會到「罪不及家庭」的重要性。

圖/Ye Jinghan @ Unsplash

連穩定就學都沒辦法,還得比別人優秀嗎?

在辦理獎學金的過程中,最常被贊助單位或民眾質疑的是:「為什麼你們的孩子少有名校的學生,而且後段私校的比例極高?這不就表示他們的成績不夠好嗎?」

然而,或許我們該問的是:「身在家庭經濟能力落後於一般家庭的孩子,他能有機會翻轉人生嗎?」如果家裡的人連肚子都填不飽了,你還會選擇將錢花在補強孩子的教育上嗎?無論那教育成本是投注在傳統升學或技職專業上,相信多數的人都會選擇否定的答案。當然,在獎學金辦理的過程中也遇過天資聰穎、不需要靠外力就能走在前端的孩子,但事實上多數孩子的資質都落在平均數區間,在這個狀況下,因為一般家庭與弱勢家庭能夠投注在孩子身上的資源有所落差,學業成績的階層很容易就被拉出來。

我們曾遇到一名過去得到總統教育獎的優秀孩子,連續 3 年來申請獎學金,第 4 年他突然音訊全無。社工擔心孩子的狀況,主動去電關心,竟得知他為了承擔起一家 5 口的經濟責任,選擇休學打工。至於何時能再回到學校?他雲淡風輕地說:「或許再看看吧……」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收過他的申請表。

圖/Christoffer Zackrisson @ Unsplash

在經濟不穩定的環境中成長,容易造就孩子想盡快投入職場來維持家內經濟開銷,成為「親職小孩」的角色。服務過程中常聽到孩子分享自己的生涯抉擇,總脫離不了想要盡快承擔家計的責任,即使沒有任何人逼迫,孩子仍會有想為家庭好的驅力。他們做著薪資微薄的打工,燃燒操勞自己的時間與生命,提早投入職場,但真的能改善家庭經濟嗎?還是只能複製貼上上一代的收入模式,難以翻轉?

這些被外界定義為「不夠優秀」的孩子,並不是真的不夠好,而是受到許多因素影響,讓他們被迫或選擇走在資源貧瘠的路上。

經濟支援是翻轉命運的地基

社會工作有許多種服務的方法,其中,許多人認為直接給錢是最無效的,因為錢會有花完的一天,但個案學習到的技術、能力不會消失,這點相信多數人都同意,社工在服務過程中也總努力朝這個目標去努力。然而心納家庭的樣貌與處境,卻需要更多的經濟支援。

依據 106 年法務部統計確定裁判人數男女比例為 8.7:1.3,男性犯罪率遠高於女性。下表為近 3 年監獄新入監調查統計,男性平均比例高達 91.1%,且若綜合新入監人口的年齡來看,服刑人口特質為青壯年男性居多。

這些人口在社會普遍的定義概念下,必須承擔家庭經濟責任,多數男性收容人原本都是家內的主要照顧者,在事件發生後,便因此容易使家庭出現失衡。

近 3 年臺灣監獄新入監調查

(單位:人;資料來源:法務統計網站

以心納家庭服務 106 年數據統計,收容人子女由(外)祖父母隔代教養的比例達 6 至 7 成,而為孩子申請獎學金的收容人,刑期在 6 年以上的達到 7 成,心納家庭必須承受失去主要經濟來源如此長的時間,讓這些孩子極度欠缺基本經濟生活的保障。實際進入個案管理服務的家庭有超過 95% 是基於經濟需求而來,且在社工深入瞭解每個家庭的背景後,會發現這些家庭並非短期間落於貧窮線下,或在收容人入監前家庭經濟剛好僅處於勉強平衡。

合理的推斷是,第一,家庭的經濟議題並非短期,且經濟資源窘迫深深影響著家庭成員;第二,收容人入監後,對家內經濟影響甚劇。也因此,心納家庭服務發展出完整的輔導計畫,避免收容人與家庭不斷落入犯罪與經濟弱勢的循環,而初期投注的經濟資源只是為其紮根的一部分。

社會眼光阻絕社福資源進入

從上述分析能夠瞭解到,心納家庭在犯罪事件發生前,家庭經濟狀況就不一定穩定,政府的高風險脆弱家庭指標內亦將家人入獄者列為服務對象,但為什麼我們接觸到的家庭,還是有高達 8 成宣稱他們未接觸過官方的社福資源?

Photo by Hayden Walker on Unsplash

這牽涉到多數人對於犯罪事件的評價。這些評價會影響家屬的行動,犯罪者家屬若在司法程序中被媒體提及,通常會被拉到公眾眼光下進行公審,多數人對於犯罪事件的感受是另一個世界的極端,認為犯罪不應與自己的生活範圍有所重疊。在人們的腦海中,正義等於懲罰,因此,大眾用「暴徒」、「兇手」等語言形容犯罪者。同樣地,犯罪者的家屬也會遭受負面的輿論批評。

犯罪者因刑事案件被隔離到監獄,但他們的家人仍留在原本的社區裡生活,多數家屬會選擇不提及此事,是因為不想承受鄰里的眼光。107 年 3 月至 8 月,我們針對家屬進行了 1,000 份需求問卷調查,詢問家屬在收容人入監後,是否希望社會資源進駐家內關心,家屬們表示:「覺得丟臉」、「不想被鄰居知道」、「走到區公所門口,覺得難以啟齒就回家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何必說」、「發生這種事只能靠自己撐下去」等類似的回應。

當這些心納家庭選擇把對外的門關上,更需要擔心的是家庭內的自我烙印情緒持續發酵,進而影響孩子,使其缺乏自信、缺乏對自我的正向價值看待,更由成人身上學習到「應對困境就龜縮起來不處理」的態度。未處理的家庭內部議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家庭內的資源只會越加耗竭,使得狀態每況愈下,不利於孩子成長。

Photo by Jon Moore on Unsplash

因為有人願意接納,所以要證明自己辦得到

向日葵獎助學金辦理至今,約有 5 至 6 成的孩子每年固定都會申請(因收容人刑期較長或難以戒癮,不斷進出監所),每年,我們都會聽到為數不少的孩子與我們分享:「知道自己念的學校不夠好,成績不是頂尖,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申請,沒想到竟然拿到這個獎項。幾年下來,我的學業真的越來越好了,我想要每年都可以拿到這筆獎助學金。」也有孩子說:「我爸爸在關,一直覺得很丟臉,有些人覺得我是犯罪者的孩子,以後不會好!我也因為這件事情叛逆過,但是我知道有人願意接納我們這些孩子,所以想要好好表現,來證明我辦得到。

類似的回饋無數,每年都讓人紅了眼眶。這筆錢對我們來說或許只是單純填補貧窮家庭的缺口,但對這些孩子來說,他們賦予獎助學金更多的價值,這些價值支持著孩子努力向前,朝著自己的目標邁進。

民國 100 年起,心納家庭服務也開始集合這些孩子,組織起小志工團「御飯團」,我們給予小志工團最大的空間,讓他們在自我學習之間,也能同時回饋社會。發展至 107 年初,更已成立二軍「烤地瓜團」,讓孩子的夢想能在有限的資源中被撐起、被實現。這幾年有些孩子已逐漸找回自信,願意公開露臉、走入社區,跟著社工東奔西跑,在宣傳活動中與人分享他們身為收容人子女的心情,以及他們渴望有一天,世人看待他們就是普通的孩子,不再覺得他們可能遺傳犯罪基因,或可憐他們、想要施予同情。

小志工至社區宣傳照片。圖/中華民國紅心字會提供

長久以來,心納家庭服務不斷努力,讓這些孩子理解他們「和其他孩子沒有不一樣」、理解他們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夢想,也能用自己的力量翻轉生命。獎助學金雖然只能協助貧困的心納家庭填補經濟缺口,但在經濟發放的背後,我們看到孩子們更多潛能與未來的希望。


[註1] 向日葵獎助學金,取自向日葵向陽之意,鼓勵孩子能積極向前。

[註2] 罪不及家庭,原文為罪不及孥。孥:妻子與兒女的統稱。治罪止於本人,不累及妻和子女。明,淩濛初《初刻拍案驚奇》第20卷:「雖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

[註3] 心納(收容人)家庭,往往因犯罪事件受到社會歧視與自我烙印,為了讓社會大眾能接納這類家庭,降低歧視,也讓收容人、收容人家屬能自我接納,故取名心納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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