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望遠鏡】美加的改裝沐浴車、日本的友善商家,滿足街友的需求與尊嚴
編按:
由專業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坐鎮回答各種 NPO/NGO 相關提問的專欄【阿北私會所】轉眼就 2 歲了!今年開始,褚阿北與 NPOst 決定轉身探頭,向外觀察,從阿北在國際非營利組織擔任顧問工作的日常中,帶回國際間在社會服務領域裡,各種好玩、有趣的潮流與做法。這個從 2018 年開始的新專欄【阿北望遠鏡】要分享的,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設計,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個失敗的計畫或爭議的概念,但無論如何,都希望成為臺灣 NPO/NGO 工作者一種新鮮的思考。
ps. 雖然如此,【阿北私會所】精神不死,如果你還是有 NPO/NGO 相關的問題,還是歡迎舉手發問 喔!阿北心腸軟
又愛罵人,一定不會棄之不顧的!
2014 年,有一則小小的新聞,是關於代表梵蒂岡教廷教宗方濟各(Pope Francis)的施賑人員(almoner)克拉約斯基(Konrad Krajewski)大主教,在羅馬街頭邀請一位叫做佛朗哥(Franco)的街友共進晚餐,當天正好是佛朗哥 50 歲生日,佛朗哥卻婉拒了,原因是:「我太臭了。」
在大主教的堅持下,他們 2 人還是去了附近的中國餐廳共進晚餐(是因為中國餐館的鹹魚跟醃菜本來就很臭嗎?)。席間佛朗哥說:「對羅馬街友來說,找到食物不難,難的是找到洗澡的地方。」
這件事傳到教宗耳裡,街頭神父出身的方濟各,馬上下令在梵蒂岡聖彼得廣場(St. Peter square)蓋 3 間浴室以供街友使用,還承諾會繼續在羅馬 10 個區域建設公共浴室(教宗好威)。義大利知名男高音安德烈・波伽利(Andrea Bocelli),據說就是當時立刻挺身響應的主要捐款者。
我一直關注這則新聞的後續,想知道有沒有真的執行,也擔心會像很多政府官員的承諾一樣,說說就跳票。到了 2015 年初,我終於看到相關消息,宣布 2 月 16 日即將開張,而且不只有浴室,每週一還加碼剪髮跟刮鬍服務,因為週一是傳統義大利理容院的公休日,羅馬的美髮師跟理髮師會來當志工。
剛巧,我有機會遇見朱剛勇與巫彥德,他們是在臺北服務無家者的社會企業「人生百味」的經營者,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臺灣的現實狀況了。於是我問他們:
「臺灣街友洗澡的問題,真的比填飽肚子更大嗎?」
「在臺北市跟新北市確實如此。吃飯的問題是最淺的。」他們毫不猶豫的說,「無家者真正沒有辦法被滿足的需求有三個,那就是洗澡、洗衣跟置物。但這只是實務面的需求。」
想洗澡?除非放棄工作
於是,我才知道,以資源最豐富的臺北市來說,雖然社會局跟慈善機構一共設置有 14 個所謂的「遊民盥洗服務據點」,卻面臨著實際的問題:
「除了少數開放到晚上 9 點,大多數社福中心都是下午 5 點關門,白天有工作的無家者,下班後就沒辦法去排隊洗澡了,除非他們為了洗澡,放棄賺錢的工作。」朱剛勇說。
「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是,洗澡、洗衣、置物這 3 個需求,雖然都有機構提供服務,但通常座落於臺北市 3 個完全不同的角落,無家者一天光要做這 3 件事,搞不好就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沒有餘力去從事改善生活的事。」巫彥德也說。
這解釋了為什麼我曾經看到一則無法理解的新聞「鼓勵洗澡,北市買 1 送 2 街友不捧場」,報導中說社會局推出「買 1 送 2」方案,只要來盥洗就送新衣或乾淨的二手衣,以及餐券,並補助街友服務團體提供盥洗服務,結果成效不彰。當然,這則新聞本身是有問題的,因為二手衣跟洗澡的業務本來就是分開的,不是打包在一起,另外監察院用「來洗澡的總人次」除以「街友的總人數」,得到街友一週洗一次澡的平均數據,以此說明洗澡業務成效不彰,這個算法本身就有問題,不能反應出真實成效。
撇開這個不談,如果同一個地點可以洗衣、置物的話,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呢?平心而論,這個臺北市不甚方便的洗澡服務,已經是萬華社福的社工花了很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推展出來的,臺灣其他地方,大多連這種不方便的服務都沒有。
美加的改裝沐浴車、日本的友善商家
幅員遼闊、大眾交通相對不便的加拿大跟美國面對這個問題時,最常見的是重金改裝淘汰的巴士(以加拿大的例子來說,每一臺光是改裝費就要將近 10 萬加幣,接近 30 萬臺幣),將之變成定時定點的盥洗車巡迴服務,且除了洗澡,還可以同時洗衣服(但規定洗衣的量不能超過洗衣槽的一半)。遊民問題相當嚴重的舊金山,就有像是行動尊嚴(Dignity on Wheels)這個教會組織發起的盥洗車,在網站上提前好幾個月就公佈盥洗車的時間地點,即使不是定點服務、時間也只限制白天,但無家者可以就近沐浴,不需要推著行李橫跨一整個城市,確實在無家者的生活品質上可以帶來很大的改善。
我也開始注意,同樣有許多街友的日本大阪天王寺一帶,是怎麼面對這 3 個需求呢?我在當地被住民認為是龍蛇雜處的大阪西成區(近似於臺北的萬華),請教非營利組織 Cocoroom。他們在沒落的商店街裡服務在地高齡者與街友,同時利用空間兼營針對外國觀光客的咖啡館和青年旅館(每晚 2500 日圓,約臺幣 660 元)。我問他們為什麼沒有提供這 3 項服務?背後有什麼原因?難道日本的無家者就不需要洗澡、洗衣跟置物嗎?
日本 NPO Cocoroom
工作人員提醒我,在這個中高齡勞動者比例特別高的區域,一些本來沒有營業的閒置店鋪空間,被業者拿來經營簡單的付費置物中心,只要有幾個鐵架子跟紙板做成的招牌,拉開鐵門就可以開張,即便是沒有什麼專業才能的老年人也可以經營,從拖著行李的外國觀光客到街友,都可以計次使用。使用方法不像寄物櫃那麼複雜,沒有存取時間的限制,行李形狀也大小不拘,價格還更便宜(寄放一件行李只要 80、100 日圓,約臺幣 21-26 元)。
當然也有比較像樣的店家,像是「富士屋」,可以用「月」作為寄放的時間單位(每月 1000 日圓,約臺幣 263 元),所以夏天時,無家者再也不需要每天拖著冬天的厚重衣物跟棉被,扮演生命線角色的手機需要充電時,也可以在這裡安心的用便宜的價格(80日圓)充電,不需要在一般公共場合偷偷摸摸充電,也不用擔心充電時手機被偷走。
至於洗澡,傳統日本人就有到街坊錢湯沐浴的習慣,價格落在 300-400 日圓(約臺幣 79-106 元),且天王寺附近也有相當多 1000 多日幣的廉價旅館,如果街友願意偶爾花點錢,旅館也都有附設公共澡堂。此外,無論是錢湯還是廉價旅館,都一定會附設可以自己操作的洗衣機。因此,置物、洗衣、盥洗的需求,無家者在需要的時候,都可以跟街坊鄰居一起付費使用,在地居民生活在這裡,對於無家者的困境也有高度的理解跟同理心;實際上,商店街裡還有很多超廉價的小酒館、小姐坐檯的卡拉 OK 酒吧、販售廉價食品的超市跟雜貨店,都很歡迎任何人走進大門。
因為有了這些服務,Cocoroom 店內就以補足社區沒有的服務為主,像是以低廉的價格(300 日圓)提供收費毛毯,可以讓街友白天在店內安心「午睡」,或是提供免費使用的網路。除了便宜的餐飲、咖啡跟茶,Cocoroom 也大方販賣便宜的燒酎跟清酒(一杯 400 日圓),拿掉一般商家認為「街友不該喝酒」、「店內不准午睡」等偽善的限制,轉變成合理的消費項目,也讓這個友善空間不只是「街友專用」,而是在地街坊中老年人、放學以後父母沒有空照顧的小朋友、預算有限的外國觀光客等都可以一起使用的空間。店內使用的咖啡,來自東京新宿提供類似服務的非營利組織「moyai」(舫)下設的「こもれびコーヒー」,他們向東帝汶最貧窮的咖啡農家收購原豆,撿豆、烘豆的團隊則都由接受簡單訓練的受助者組成。
看見「需求」,而非「問題」
大阪天王寺或許是獨特的存在,但在梵蒂岡神聖的聖彼得廣場,設置遊民可以使用的公共浴室,不免遭來當地富裕民眾的非議:
「梵諦岡每年有數百萬觀光客,這樣成何體統?」
克拉約斯基大主教卻表示,他並不在乎遊客是否對與街友共用浴室感到反感,他比較在乎的是,教會有沒有「透過服侍窮人來服侍基督受難的身體」,阿北用白話文翻譯一下,就是有沒有做「對」的事。
的確,無論是羅馬、大阪,還是萬華,無家者真正需要的,不是被當作問題「解決」,而是將他們當作消費者被「服務」。且不需要街友「專用」的服務,而是能夠跟有同樣需要的民眾一起「共用」。
有心解決,就不會在新聞上看到這種荒謬的影片:亮麗女子:以市府為家洗澡、置物都來。試問我們自己心目中,無家者應該看起來有一種特定的樣子嗎?(參考:褚士瑩專欄【阿北私會所】窮人可以買 IPHONE 嗎?誰有權力支配窮人的錢?)如果有友善無家者使用的置物空間、盥洗設施以及休憩空間,這名或許因為好面子而自稱「富家女」的民眾,為什麼需要跟新北市政府的公務員鬥智,躲在廁所裡用衛生紙洗澡、把行李藏在員工茶水間,整天在走廊上晃來晃去?為什麼從公務人員到新聞記者,都只看到「問題」、而沒有看到「需求」?
過了一段時間,我忍不住又請教朱剛勇跟巫彥德:
「之前你們說,對無家者的服務,有比洗早、洗衣、置物這 3 項實務面更重要的,那是什麼?」
「撇開實務工作不談,我們覺得最重要的 3 個需要,是『住宿』、『關係』與『被同理』。透過『洗澡』、『洗衣』、『置物』這 3 個具體可以做到的直接服務,去達到關係的建立與理解,才有可能帶動短期住宿的服務被社會接受。」他倆異口同聲說。 escortcity geneve escorte annonces
想想「洗澡、洗衣、置物」這 3 個需求,當然是因為沒有住宿才會產生的,但這個目標太遠。在談整合之前,現下必須先求有、再求好,或許應該先從認識社會服務中,誰才是「主體」開始。如此才不會無視無家者的生活作息,訂定那種配合公務員自己上下班的服務時間。
在放棄之前,公部門可以做什麼?
批判現有的服務,知道還可以做得更好,是一件為難的事,彷彿「不做不錯,多做多錯」。只要最近接觸過臺北市遊民業務的政府社工,就知道他們是一群最不像公務員的「熱血公務員」,而且臺北市做到的雖然不是 100 分,但確實遙遙領先全國。
一個服務未能做到 100 分,是很多環節一起造成的,不會是單獨一個環節的問題,就像巫彥德說的:「一路從政府、NGO、市場排擠、個人被貧窮壓迫出來的習慣、個人自己的習慣,彼此環環相扣。」公部門跟慈善機構,應檢視客觀條件,承認自身確實沒有能力做好這些服務,不應該在明知無法做好的現實狀況下,硬著頭皮勉強做,否則不妨將服務「外包」。
當然,在這個議題上,公部門確實也嘗試過「外包」,但結果令人失望。以置物為例,其實 2 年前開始,政府曾針對置物服務的場地與人事補助,但一直沒有 NGO 申請,我個人推測原因有 2 個,其一是 NGO 本身觀念上的落後,認為這是政府該做的,二是政府推出的條件對 NGO 的吸引力不夠,覺得難以經營而不想申請。
與其就這樣放棄,公部門其實還可以這麼嘗試──
1. 鼓勵 NGO 改進觀念:只要 NGO 觀念落後,民眾的思維也不會改進
用實質鼓勵觀念創新、勇於嘗試、承擔風險的 NGO,來刺激老派 NGO 對自己的定位重新調整。唯有作為社會良心先行者的 NGO 觀念改進,公民社會的觀念才會跟著躍進,改變對於底層生活者不友善的態度。上述 3 個實際面的需求,其實都是公民社會的觀念改變就可以解決大半的。
例如,24 小時的自助洗衣店全臺到處都有,但無家者跟其他民眾一起去付費使用時,卻會遭到店家或民眾白眼。運動中心裡面也有對外開放的洗澡間,理論上街友可以去運動中心洗澡。但社工卻曾經遇過運動中心的工作人員把貌似街友的人攔下來,說:「你不是來運動的,不可以進去。」這位大姐回答「那我付錢。」這工作人員竟說「好,那我要看著你運動。」於是,這位大姐只好放棄洗澡。
至於置物服務,目前都是每人一個大型置物袋,放在北車與萬華的規定地點集中,才不會被清運掉,經過龍山寺捷運站出口都可以看到,但所謂「集中」,就是放在露天廣場的地上,裝進了個人物品,卻弄掉了尊嚴。
2. 條件上的改進:重新定價外包服務,以商業機制提供服務
就像國外房地產仲介的金句:「沒有賣不出去的房子,只有不夠便宜的房子。」想要外包的計畫沒有人申請,就表示政府願意提出來的資源吸引力不夠,換句話說,就是「價格不漂亮」。
如果嘗試提高預算到多方申請者都躍躍欲試的程度,那就是有市場吸引力的成功「定價」;另外,政府甚至可以更大膽一些,把原本的預算變成「資金挹注」,轉而成為投資者的角色,鼓勵像「人生百味」這樣的社會企業用符合市場供需的運作模式,來提供這群受忽略的消費者最適切的服務,不但減輕公部門的壓力、也可以透過商業機制,有機會做得更到位。
提供一視同仁的市場服務
無可諱言,面對街友問題,全世界都覺得困難,神奇的萬靈丹並不存在。
從事街友服務時,要像面對長照議題時一樣,我們都知道要關心長期照顧者,但被照顧者才是主體,對街友提供服務的機構,也要提醒自己,街友才是主體,提供服務的機構不是主體。
同時,在都市社會分工所產生的市場機制之下,我們要努力提供一視同仁的市場服務。底層的街友需求如果被市場機制排擠,比如說街友即使願意花同樣的錢,也買不到自助洗衣店的服務,那這就是你我的責任。即使不是店家經營者或服務提供者,只是一個小小的消費者,也可以從自身觀念來改變,帶來整體社會氛圍實質的改變。
延伸閱讀:
如果貧窮只是一種狀態,「我們」與「他們」是否就不再遙遠/專訪「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