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人」的每一天:清潔隊員如何成為被忽視的勞務工作?/《垃圾天使》書摘

編按:

左岸文化於 2017 年 2 月出版《垃圾天使:清潔隊裡的人類學家》,作者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為紐約大學環境課程與人類學臨床教授,她從 2006 年開始投入紐約清潔隊的研究計畫,報考成為正式的清潔隊員,將人稱「垃圾人」的清潔隊員的工作日常活生生的臨摹出來。

透過深度的參與,羅蘋‧奈格爾天天與清潔隊員為伍,詳實記述這份總被世人忽視的勞動,卻是衛生防疫的第一線守護員,更是城市發展的重要推手。

本篇為此書第一部的第一章「垃圾精靈」,作者於書中開頭便在在提醒著觀書之人:《垃圾天使》並非紐約獨有的故事,更不是都市傳奇,是每天發生在社會各角落的日常。

 

文/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譯/高紫文

我在垃圾車後面工作,是想深入瞭解處理廢棄物所需的人力成本和勞動條件,每個人都會製造大量垃圾,我們卻經常忽視令人傷腦筋的垃圾,尤其我們需要一支組織良好的工作團隊,耗費大量心力來處理垃圾。如果負責處理現代社會廢棄物的人沒有天天到街上工作,生活會變成怎麼樣呢?要做他們的工作需要哪些能力呢?為什麼他們沒有獲得應得的讚揚?

紐約清潔隊員克茲和費德利克(皆為化名)一輩子都在名為曼哈頓第 7 分隊的清潔分隊工作,2 人都夠資深,能到第一小區擔任常任人員,那可是那個分隊人人垂涎的差事。第一小區垃圾少,垃圾袋經常不會破掉,蛆也比較少見,就算在炎熱的夏天也一樣。

圖/Shane Rounce @ Unsplash

清潔隊員:路人急於閃避的障礙物?

克茲是駕駛員,費德利克是搬運員,但是 2 人都會幫忙扔垃圾袋。那天,我們在中央公園西路附近的一個街區挨家挨戶收垃圾,街區上全是細心整建過的褐石建築。我們收掉放在一棟小建築前面的垃圾,例如聯建住宅、中型公寓大樓或教堂,接著把垃圾車往前開到下一、二個門梯,再收掉放在小建築前面的垃圾,就這樣一棟一棟收垃圾。

我們 6 點開始工作,寧靜的清晨街道是我們的地盤,但是到 7 點半左右,越來越多人穿著筆挺的西裝,繃著臉,走出門,下門梯。我們已經工作好一段時間了,這些懶蟲現在才要去工作,這種感覺好奇怪。但是同事們對他們沒有多加注意,路人更是懶得看我們。

不論是開掃街車或垃圾車,清潔隊員不過就是路人閃避的障礙物。我在溫暖的天氣中清掃遊行慶祝活動的垃圾時,很快就瞭解到,請那些在路障附近逗留的路人稍微後退根本沒用。我用掃把掃地時,粗毛刷會掃到路人穿著涼鞋的腳,但是就算我站在他們的正前方一次又一次說「麻煩讓讓」,他們還是看不見我,聽不見我說話。他們不是故意不理我,而是壓根就沒察覺到我的存在。

穿上清潔隊制服就像披上「隱形斗篷」

制服通常會改變外人對工作者的看法,不論男女,穿上制服後,就變成警察、消防員、軍人、醫生、廚師……個人特徵失色,融入「制服」所代表的角色。

但是,清潔隊員不只是融入制服代表的角色。因為工作性質平凡乏味,一成不變,而且大多能順利完成,清潔隊員的制服(公發制服是墨綠色)變得像隱形斗篷,會使清潔隊員消失不見。清潔隊員沒帶槍或斧頭,沒人會打 911 向清潔隊員求救,沒人會要清潔隊員進入危機現場,化解緊急情況、拯救無辜受害者。反之,清潔隊員的垃圾車和勞動,以極度規律的時間突顯了社區的律動,清潔隊員因此變成日常生活中的時鐘。

都市居民如果想要避免自己製造的垃圾害到自己,有效回收垃圾和清掃街道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如果垃圾在街道上放太久,會滋生害蟲、傳播疾病,引發在已開發世界超過一個世紀不常見的疾病,使在都市生活變得危險。因此,這就格外諷刺:確保都市基本健康和安和樂利的第一道防線,竟然從始至終都被無視,但是這個問題不單只存在於紐約市。

不論男女,見了我都是沉默不語,或盯著我直瞧。一名女士,穿著居家寬鬆大衣,頭髮上有髮捲。她把餿水倒進餿水桶時,我正好從她家的角落轉出來,她嚇了一跳。聽到我打招呼,她抓緊居家大衣,裹住身子,迅速跑回屋內,接著我便聽到喀一聲上鎖的聲音……

還有一名女士在院子裡養了一隻古怪的大型動物,非常像駱馬。我問她那是哪一種狗,她目瞪口呆看著我。我以為她重聽,於是提高音量再問一次。她身子一顫後,便冷漠轉身離開。有位男士在跟 2 個小兒子玩球,聽到我打招呼後,他轉過頭來看,面不改色盯著我瞧,旋即又冷靜把球扔給其中一個男孩。幾乎在每個院子都發生這樣的情況。

也難怪,在工作過程中跟遇見的居民說話,是踰越規矩的行為。隱形的勞動者不應該引起別人注意,應該低著頭,閉著嘴,把工作做完後馬上離開。儘管如果被逼問,多數居民會承認,收垃圾的人對生活環境很重要,卻也認為沒必要感謝收垃圾的人。這可真是矛盾啊!

「垃圾人」:被忽視的勞工

社會學家布萊可斯(Wayne Brekhus)或許會舉例說清潔工作就是「日常生活中被忽視(unmarked)的要素」。如果能關注平常因為被忽視而沒被分析到的現象(他稱之為非奇特現象),我們就能更透澈瞭解周遭的世界。布萊可斯說,被忽視(marked)的現象的事物、關係、身分或行為,截然不同;引人注目的現象能獲得大眾關注,經常被當成例子,用來說明整體現實環境,但是如果只認識引人注目的事物,會曲解世界。

其實,清潔隊員都曉得自己幹的是被忽視的工作,是屬於被忽視的勞工。有一天下午,一名清潔隊員乖乖聽著小隊長咆哮他辦事不力。罵聲停止後,清潔隊員消沉的說:「拜託,艾迪,你幹嘛那麼生氣?不過就是垃圾嘛。」這句話是口頭禪。

處理廢棄物的工作絕對稱得上是被忽視的工作,但是清潔隊員並非真的隱形。其實,他們之所以始終被無視,是整體文化造成的,清潔隊員每天執行例行工作時,民眾都故意視而不見。

圖/Gary Chan @ Unsplash

誰來解決討人厭的垃圾?

垃圾是龐大消費經濟與文化的產物,本身就被嚴重忽視,刻意無視。收垃圾這項工作被忽視與無視的程度更加嚴重,因為不論在實際層面或認知層面,收垃圾都存在邊緣。清潔隊員的工作焦點是別人再也不想注意的廢棄物,把垃圾從住家送到「最後」的棲息地。

清潔隊員在過渡性的實體空間工作,也就是街道,具體而言應該是路邊、小巷弄、私家車道末端。清潔隊員把垃圾,也就是完全沒人愛的東西,搬到主要規劃用於工業的地區。清潔隊員每天開始與結束工作時,通常都在某個分隊的某個社區邊緣。清潔隊員把討人厭的垃圾搬移到安全又神祕的「遠處」。

圖/Alan Levine @ flickr, CC BY 2.0

但是不僅如此。清潔隊員做的是預防工作,不是應變工作,因此,只有工作沒完成時才會被注意到。清潔隊員只有在幾種情況下會被注意到,其中一種就是沒去收垃圾,這是清潔隊員之間經常講的笑話,也是不證自明的事實。不到 120 年前,紐約市才開始有系統的收垃圾,但是從那時候起,民眾就依賴這項服務,認為有人收垃圾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不能有例外。不論發生什麼事,不管分區裡出現暴風雪、恐怖攻擊、停電、颶風、火災,清潔隊員都得收垃圾。清潔隊員跟早晨的太陽一樣,不值得注意,但絕對要出現。

如果沒有清潔隊員,城市能住人嗎?

以前垃圾和清潔街道的問題還沒解決時,紐約市的大部分地區髒亂不堪,成千上萬人沒有選擇餘地,只能忍受街道堆滿高到小腿肚的各種垃圾,住在不通風的房間和沒有光線的地下室,死於許多當時就能預防的疾病。許多主管機關設法解決這些問題,但是有效回收垃圾是改革的根基。當然,警察單位、消防單位、矯正單位、交通單位、兒童福利單位與教育單位,對健全的城市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紐約市的歷史證明了,警察、消防員和教師通行的街道,以及他們服務與居住的社區,如果埋在垃圾堆中,他們就沒辦法攜手有效為紐約市服務。

圖/Daryan Shamkhali @ Unsplash

關鍵不只是公共衛生,清潔隊員之所以重要還有第 2 個原因,包含 2 個要素。清潔隊員扮演關鍵角色,維持著資本主義最基本的律動,消耗物質就得處理廢棄物,儘管很少人關心這一點。如果使用完的商品無法丟棄,就會占滿空間,導致家中無法放置新商品。由於清潔隊員清除掉家庭垃圾,以消耗為基礎的經濟引擎才不會停轉。雖然這樣描述緊密複雜的程序過於簡單,但是根本事實其實簡單易懂:用完的物品必須丟棄,這樣才有空間擺放新物品。

現代人習慣在極短的時間內消耗和丟棄物品,史無前例。我們講究動作迅速,因此對於咖啡杯、購物袋以及各種包裝材料,總是用完即丟;必須儘快擺脫這些累贅,才能維持速度,我稱之為每日平均必要速度。這種速度跟身分有關,如今我們的身分更有延展性,也會仰賴消費來表明與辨識不同的階級、教育、政治傾向和宗教信仰。

圖/Ali Yahya @ Unsplash

垃圾精靈的重要性

根據這個邏輯,清潔隊員不僅對都市居民的身體健康極度重要,對於在步調過快的世界中判斷誰是好市民也極度重要,即便清潔工作仍舊是粗活。儘管科技空前進步,處理廢棄物的工作仍全靠清潔隊員的勞力來完成,但是人們卻常常侮辱他們。有一家婚友社在廣播電台打廣告,問道:「能找到證券營業員,為什麼要勉強接受垃圾人呢?」

某天,有一名女性把報紙送給一名清潔隊員,清潔隊員謝謝她時,她吞吞吐吐的問:「你應該認識字吧?」有一幅卡通,畫一對男女在高檔餐廳裡,女的一臉苦惱,向約會對象解釋說:「我是喜歡穿制服的人沒錯,但我說的不是清潔隊的制服。」男的身旁蒼蠅亂飛,穿著清潔公司的外套。有一則新聞報導大學足球隊的醜聞,引述一名行政官員辯解為什麼幫學校球員弄假成績,他解釋說是希望球員能在郵局找到工作,以免淪落為垃圾人。

圖/Jon Moore @ Unsplash

這些侮辱不僅傷人,更令人不安,因為聯邦勞工統計局(Federal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指出,清潔工作是美國最危險的工作之一,每小時工作受傷和致死的機率遠高過維持治安與撲滅火災。你很可能會被拋投的物體打到頭,或被揍肚子,或隨時可能被各種鈍物、尖物或鋸齒狀的物體弄傷腿部。垃圾裡有各種有毒物質,他如果碰觸到,可能會受傷或喪命。還有,他在街上工作時,被行車擦撞或輾過的機率高得令人提心吊膽。

紐約人對此一無所知。「他們晚上把垃圾丟到外頭,」資深清潔隊員嘲諷說,「以為是垃圾精靈收掉垃圾的。」紐約市的垃圾精靈就是清潔隊員,他們穿著墨綠色制服,開著會發出巨大聲響的白色垃圾車,在某些分區,每天得收 20 噸垃圾。他們的家人必需適應每幾週才能連休 2 天的休假表。清潔隊員資淺時,得等到值班結束才能知道下一次值班的時間和地點,得輪值各個時段的班次,有時候得到紐約市各處值勤,長達數星期、數月,甚至數年。他們工作時必須操作重機具,進出車陣;不論多小心,仍可能因為受傷,身子變得虛弱,甚至丟了小命。

無論對紐約市的安和樂利發揮多麼重要的作用,垃圾精靈穿上制服後,就像消失不見一般,這種現象令人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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