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干達愛滋病防治有成,病童與愛滋共生共存/海外志工的在地觀察
文/楊丹琪(海外志工)
第一次見到 E 是在社區服務換舊鞋的活動。
E 一早就抵達協會辦公室,同其他孩子在小教室等待。讓人印象深刻的是,E 有一雙慧黠又笑得頑皮的大眼,當其他孩子見到外國志工而靦腆不語時,E 反倒樂得主動親近,甚至自在輕快的帶著其他孩子唱教會詩歌。面對他人的注目禮時,E 笑得更加燦爛開懷,也唱得更起勁。
烏干達(Uganda)的村莊普遍缺乏官方的家戶垃圾處理措施,家家戶戶都將家庭垃圾堆聚在門口或路旁,以火柴點火後露天悶燒。但露天悶燒的溫度不易維持,垃圾無法完全燃燒成灰燼,風一吹,垃圾就飄散至黃土路上。時間一久,各式顏色的塑膠袋和寶特瓶就毫無違和的鑲嵌成為路面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在烏干達,鞋子的功能不只保護雙腳和美觀,也是孩子是否能進入校門上學的門檻。學童如果沒有穿著合適的鞋子到校,即使已經繳清學費,仍可能被逐出校門。家長在經濟能力有限的前提下,買鞋自然不在優先次序中。因此,協會連結了舊鞋資源,帶領孩子們清理社區,並替自己掙來一雙上學專用的鞋。
透明的塑膠袋套在手上,撕破一角打個結就成為手套,孩子們不怕髒的奮力拔起地上的塑膠袋,或是打掃路旁未燃燒殆盡的圾垃殘骸。20 幾個孩子分成小隊浩浩蕩蕩撿拾社區垃圾,悶熱的艷陽特別消耗體力,當越來越多孩子顯出疲態、嚷著口渴,或伺機坐在樹下休息時,E 仍是體力充沛的緊跟著收聚垃圾的麻袋,一手一把的撿拾著比自己手臂還長的垃圾串,看見攝影機還不忘瞇眼燦笑,更加勤奮賣力的工作。
全球每 18 位愛滋病童,就有 1 位在烏干達
他是 E,今年 8 歲,初次見面即能感受到他的自信、認真又帶點愛現的頑皮,聽到有節奏感的音樂就隨之扭腰擺臀,和當地的孩子沒什麼不同。只是,E 身上帶著 HIV 病毒。
E 的爸爸 7 年前因愛滋病去世,同樣患有愛滋病的媽媽獨力扶養 E 和一歲之差的弟弟。E 的媽媽沒有機會完成國小學業,只能仰賴臨時性的工作持家。協會 2 年前剛接觸這個家庭時,媽媽夜間在自家門口販賣烤玉米,兩個 6、7 歲的孩子就抓著玉米串沿街叫賣,母子不時會被地方政府取締或被警察驅逐。季節更替時,就改兜售其他農作物或當地煮飯用的煤炭,每月收入不穩定,大約 5 萬元先令(不到臺幣 500 元),剛好一家 3 口飽餐,卻再也無力負擔眼前的教育費用,遑論寄望更遠的未來。
在烏干達,有近 10 萬名 14 歲以下的兒童和 E 一樣患有愛滋病,單是 2015 年就估計有 3,500 名新增病童,約 4,700 名兒童因愛滋病過世。全球有 180 萬名兒童患有愛滋病,大約每 18 位病童中,就有 10 人居住在東非和南非,其中 1 人位於烏干達。
根據 2016 年 UNAIDS 的估算,全球 15-49 歲成人的愛滋病盛行率是 0.8%,在東非和南非區域則為 7.1%。同年,全球約有 51% 的愛滋病病患位於此區域,也就是每 2 位愛滋病患者當中,就有一位居住在東非或南非。
愛滋在東非、南非猖獗,起因於一知半解
究竟為什麼愛滋病會在非洲如此猖獗,特別是在東非和南非呢?
一般認為愛滋病起源於西非卡麥隆,當地居民食用猩猩肉,HIV 病毒因此從猩猩傳染給人類,再慢慢隨著人們的經商或遷徙而散佈至鄰國剛果、東非,甚至全球。當時東非城市的人口相對集中,已發展便利的交通網絡,加上人們因貧窮而從事性行業、缺乏教育和醫療資源等,因此在東非地區曾有大規模的感染。1980 年代,烏干達的性工作者、長途移動的卡車司機和軍人當中,約每 3 人即有 1 人感染愛滋病。
當時的東非社會不確定這到底是什麼疾病,只知道有些人身體有病痛之後便日漸消瘦、不久人世。被診斷生病的人,無從接受治療,只能被送回家等待死亡。疾病和死亡引起社會的焦慮和恐慌,人們大概猜到這和性行為有關,但更多的是誤解和迷思,比如吃蘋果、橘子就會傳染,或肥胖的人不會染病等。
當時還沒有積極的治療方式,政府只能著重預防措施,比如提倡單一性伴侶、延遲第一次的性經驗、減少縱情等;有些政權的壓抑或不作為,反而使疾病在壓力鍋中持續悶燒,比如禁止媒體報導愛滋病相關新聞,醫生不能註明死因是愛滋病,或不讓學校教導什麼是愛滋病等。此外,世界衛生組織(WHO)也一度認為,這種疾病不至於像野火一樣蔓延,不像瘧疾那麼嚴重,
相較於東非和南非其他政權,當時烏干達政府反應算是快了。1986 年烏干達結束內戰,惡名昭彰的阿敏(Idi Amin)退離政壇、現任總統 Museveni 穩定政權之後,官方即展開一系列的預防計畫。1990 年代,烏干達首都 Kampala 的愛滋病盛行率從 30% 下降至 12%。
HIV 病毒透過體液和血液交換傳染,如性行為、輸血和共用針頭,而愛滋病的死因通常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免疫力下降後,感染肺結核或肺炎而去世。目前國際上以 ART(Antiretroviral Therapy)為治療愛滋病的主要方式,烏干達的患者前往社區健康中心或醫院即可免費取得,患者若定期領取、每天服藥,有機會與 HIV 病毒和平共度餘生。在國際援助的預防和治療方案推廣之下,目前烏干達成年人(15-49 歲)的愛滋病盛行率逐年下降,被譽為東非對抗愛滋病的模範國家。
母嬰感染預防有方,迷思與謠言卻無解
至於孩子們為什麼會感染愛滋病?
若女性患有愛滋病,可能會在懷孕期間在子宮內傳染,或在生產或哺餵母乳時傳染給胎兒。過去烏干達民眾習慣由傳統的產婆接生和使用草藥照護,婦女不確定自身是否患有愛滋病和病毒量即直接親餵母乳。傳統接生過程的血液接觸和親餵母乳,都增加了新生兒感染愛滋病的風險。
近年來,國際組織們致力於預防母嬰傳染(Elimination of Mother-to-child Transmission, MTCT),比如提倡到醫院生產,或是提供懷孕或哺乳階段的婦女治療藥物 ARVs(Antiretroviral drugs),藉此降低體內病毒量和減少母嬰傳染的風險。這些措施成功讓患有愛滋病的婦女產下健康的寶寶,東非和南非地區的新生兒愛滋病感染率從 2000 年的 32% 下降至 2015 年的 6%。以烏干達而言,95% 的懷孕婦女能取得 ARVs,患有愛滋病的兒童人數也逐年下降。
E 還不知道自己患有愛滋病,常常納悶著為什麼要天天吃藥,但是弟弟卻不需要。在他 8 歲的小小世界裡,他和媽媽一樣心臟不好,所以每天要吃一碇藥片。家裡的藥吃完以後,E 要和媽媽一起到離家最近的健康中心再領新的藥,單程 7 公里的小巴士車程不用花太多時間,來回卻要花費 12,000元先令(約臺幣 120 元),這筆錢是一家 3 口一個星期的生活費。家裡小生意不好、沒有辦法負擔車資的時候,常常是媽媽和 E 起個大早走路去領藥。
村莊裡,除了媽媽和社工,沒有人知道 E 患有愛滋病,鄰居、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村莊裡三姑六婆的謠言很可怕,一旦消息傳開來,孩子在村莊裡就沒有玩伴了,可能是迷思,可能是擔心玩耍過程會有流血的小擦傷,鄰居和家長就會禁止自己的小孩去跟 E 玩。媽媽也還煩惱著該怎麼讓 E 知道自己的病情⋯⋯
自我認同比疾病更難面對
全球約 180 萬兒童患有愛滋病,每天有 400 名新增患者、290 名兒童因此去世,每 2 名患有愛滋病的孩子中,只有 1 名服用 ARVs 藥物。多數未服藥的孩子是因為還未接受檢測,不知道已患有愛滋病。在烏干達,有 6 萬名兒童服用 ARVs,約占 65%。在首都 Kampala 和協會辦公室座落的村莊,檢測愛滋病並不困難,在社區健康中心等待一小段時間即可知道結果,但麻煩的是如何讓患者接納自己和融入社會。烏干達的法律沒有針對愛滋病患者設置歧視性的規範,但是每 4 位成人愛滋病患者中,仍有 1 人表示曾經受到歧視。
患有愛滋病的孩子確診後就要服用 ARVs 藥物,家長通常會告訴孩子他們的心臟不好,所以要天天服藥。因此若家人之間能保密和接納,孩子就不至於承擔過多的壓力。然而,步入青少年階段後,日漸懂事的孩子可能是在家人親戚的耳語間得知自己的病情,才恍然大悟從小服藥、家人小心翼翼,甚至親戚間異樣的眼光。
青少年是認識自己、發展自我認同的階段,這個任務對於患有愛滋病的青少年更加不容易,他們可能會質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是否有能力,或認為自己不可能發展感情。另外,這些孩子也可能被同學在背後議論、公開嘲笑或排擠。如果孩子因為歧視或無法自我接納而停止服用 ARVs,可能會導致體內病毒增加,甚至產生抗藥性,未來必須服用加強等級的藥物。
目前烏干達政府(National Strategic Program Plan of Intervention, NSPPI)已提供電話商談、心理諮商和社會支持等措施,在國際援助下,近年政府也針對患有愛滋病的兒童和青少年開辦同儕團體(Uganda Sexual and Reproductive Health Rights Programme, SRHR),讓這些孩子有個安心的地方可以分享共同的煩惱和互相支持,知道自己不孤單也不奇怪。同時,許多政府或非政府組織也倡導愛滋病相關資訊或安全性行為等,好讓社會大眾能突破恐懼,更加認識這個疾病,也了解患者只是生活有些不便,其實與多數人無異。
與愛滋和平共處
最近一次到 E 家訪視,E 和弟弟正在替新生小狗蓋狗屋:他們用木片小模型將泥巴塑成磚塊,曬乾之後沿著牆邊砌成小屋,再把泥巴用湯匙塗抹在外牆作為裝飾。這是當地村莊蓋房子的工法,不到 10 歲的兄弟 2 人自行揣摩而來,小狗屋甚至還有小門和玻璃窗。
走進家裡,一間不到 5 坪的泥土屋用布簾隔成寢室和起居室,海綿墊擺在地上、覆蓋懸掛的蚊帳就是寢室,布簾之外的地板鋪設防水墊,放著鍋碗瓢盆、書包和各式家庭用品就是起居室,3 大 2 小坐在地板就已相當擁擠,煤炭煮食、如廁、衛浴則都在家門之外。如此居住環境是這村莊的常態,但從蚊帳的設置和孩子的衣著看得出來媽媽用心照顧,一家人盡力維持家內環境的整潔。
孩子們開心的展示另一項創作。他們買了電池、電線和各色燈泡,數個電池固定成一綑後,包上作業簿,再以電線將燈泡組接電發亮。這不是自然課作業,是兄弟兩人在家閒暇沒事發展出來的娛樂。
在協會的資助之下,E 和弟弟能夠到村莊內教學品質有保證的私校念書,媽媽繼續賣著烤玉米,兄弟不時仍要協助兜售。但不一樣的是,賺得的收入不只是餵飽肚腹,更滋養持續學習新知的心智和轉變未來的希望。
全球有上百萬和 E 一樣患有愛滋病的孩子,他們無從選擇卻又必須和 HIV 病毒緊密相依。然而,一個人即使生病,疾病也不是他/她的全部,他/她們還是有血有淚有希望有夢想,可以完成學業,可以建立家庭,可以生育子女,可以自我實現。在持續的藥物治療和合適的社會互動下,仍然能夠健康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註:基於保密原則,家庭成員資訊稍作修改。
特別感謝
- 烏干達轉變生命協會
- Yoshiku Ispalidaf
- Leon Janauschek
- Mushabe Samuel
好用網站
- Unicef(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 Unicef AIDS
- UNAIDS
- AIDSinfo
參考資料
- The HIV and AIDS Uganda Country Progress Report 2014
- Children and HIV
- Faces of an AIDS-free Generation in Eastern & Southern Africa 2015
- For Every Child End AIDS
- Children with HIV Suffer Silently from Stigma. (2017, March) The Workers
- How HIV Spread In Central And East Africa: Genetic, Geographic Data Deliver Clear Picture Of HIV Progress
- The History of Aids in Africa
作者
楊丹琪
曾於臺灣擔任兒少高風險服務社工,目前於烏干達擔任志工。
本文原出處:破繭,NPOst 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