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專欄【阿北私會所】好好的 NGO 不做,為什麼需要去上哲學課?

編按:

NPOst 邀請資深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阿北隔空問診(大誤),回答關於非營利工作領域的問題。無論你是志工、NPO/NGO 工作者、捐款人、有志投身公益者,都可以來填表單問問題喔!褚阿北每週將抽出 1-3 個不等的問題來回答,現在就來舉手發問吧!

怕阿北變節的 NGO 工作者:

阿北,最近常常看到你在做跟哲學相關的活動,為什麼 NGO 工作不好好做,卻要跑去法國上哲學課?是因為 NGO 太辛苦了,想轉行嗎?

從一而終的褚阿北:

我為什麼需要去法國學哲學思考?簡單的說,我的 NGO 工作遇到了嚴重的瓶頸,到了如果不停下來去學習哲學,沒有辦法繼續工作下去的嚴重地步。

和平不靠協商,靠哲學?

自從出社會以來,我沒有放過「暑假」。但這幾年,每年的冬天跟夏天,我都會放下一切,到法國巴黎一個叫做「法國哲學踐行學院」的 NGO 接受哲學訓練。

作為一個 NGO 工作者,我這幾年的工作重點除了持續為緬甸邊境難民營的國內難民(IDP)培訓農業和手工課程,還有另外一個重點,就是在緬甸北方克欽邦(Kachin State)的內戰衝突地區對武裝部隊培力,我們的重點是訓練和平談判,還有停戰協議的能力,但是我發現自己在所謂的「和平工作」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雖然我可以運用很多技巧,可以聚集很多資源,教導武裝部隊在談判桌上如何運籌帷幄,但是我沒有辦法阻止每一次盡了所有努力推動停戰協議簽訂後,沒過幾個月,又會有新的事端被挑起,於是停戰協議視同無效,一切又得重頭來過。每一次都元氣大傷,我們時常使用的比喻,就是像反覆不斷的人工流產對於一個女性身體跟心理的殘害。

圖/Defence-Imagery @ Pixabay, CC0 Public Domain

要挑起戰爭是容易的,只需要幾顆子彈,或是一把火就行了,但是要停止爭鬥,並且維持下去,卻是困難的。

慢慢的,我甚至開始懷疑,戰鬥的雙方都沒有真心想要結束戰爭的意思。更糟的是,無論我有多少面對解決衝突的技術性知識,卻沒有辦法回答從小在戰爭中長大的少數民族游擊隊士兵那個致命性的問題:

和平為什麼一定比較好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對於一個從來不知道「和平」是什麼的人來說,戰爭跟衝突才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在這之間,他得到他需要的滿足感與權力,也可能因此擁有一份能夠養家活口的工作,一旦選擇和平,對他來說形同「踏出舒適圈」。

我要怎麼解釋「和平」真的比「戰爭」好呢?這就好像要跟一個從出生就看不見的盲人解釋黃色與紅色的區別,我真的知道該怎麼解釋嗎?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我需要幫助。而這個幫助,不是更多的人力、更多的和平基金,也不是舉辦更多的工作坊可以解決的。我向一位專長做衝突解決的丹麥 NGO 工作者好友討教,他告訴我衝突解決的根本,不是技術、也不是資源上的問題。

「那是什麼呢?」

「是哲學。」他肯定的告訴我。

「和平為什麼一定比較好呢?」這個問題,可能要哲學來回答。圖/geralt @ Pixabay, CC0 Public Domain

聽到這個答案,我很吃驚。心底深處,我知道他是對的。但問題是,一個從來沒有學過哲學,大學時代通識課程的哲學概論還勉強低分及格的我,要從哪裡開始?

雖然高中時代買了卡繆(Albert Camus),但從沒認真讀完,看了所有克里希納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的作品,只覺得詼諧,甚至有一段時間相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我全宇宙最愛的一本書。大學時代,勉強跟著學姐去哲學系旁聽後現代主義。

然而哲學對我來說,始終是一門跟現實完全脫節的純學術

正視職涯困難,才能突破重圍

因為什麼都不懂,我只好偷偷從閱讀兒童哲學繪本為起點,開始了我對哲學追尋的第一步。

我當時唯一能夠找到的中文兒童哲學繪本,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法國哲學家寫的,那個哲學家叫做奧斯卡・柏尼菲(Oscar Brenifier)。

我翻著這些給 7 歲法國孩子讀的繪本,這些書跟我過去讀過的都不一樣,所有的文字幾乎都是問句,而且沒有答案;另一方面,我對於自己的匱乏感到非常慚愧,因為對於孩子來說非常容易大膽進入的題目,像是「人生,是什麼呢?」對成年的我卻萬分困難。

也因此,當我後來到達當地的小火車站時,看到一起下火車的人們熟捻地彼此擁抱問好,似乎只有我是全然的陌生人,再聽說他們大多都是來自歐洲各地的大學哲學教授,讓我這個門外漢覺得相當不自然。

這時候,奧斯卡看到我,他有一點詫異,順口問我準備好了沒有。

我什麼都不懂。」 我誠實回答。

「『空』?那好極了。」奧斯卡聳聳肩:「你已經準備好了。」

我有些訝異,他對我用了「空」這個佛教用語,難道因為我是亞洲人嗎?

後來我才慢慢知道,奧斯卡非常喜歡禪宗跟道家的哲學思想,也常常拿來跟古希臘哲學做比較。

在古希臘時代,「哲學家」(philosopher)跟「詭辯家」(sophists)都是社會上擁有最多知識的人,接受的教育也是一樣的,但是他們的態度有著根本上的區別。哲學家永遠「想要知道」(wish to know),但詭辯家永遠「已經知道」(already in possession of this knowledge),因此前者永遠想要更進一步探究深入,但後者對於已經知道的事就認為沒有必要進一步思考

或許奧斯卡是看到了我那種強烈「想要知道」的心,而不是拿出知識分子的驕傲,一副好像我「已經知道」的樣子,才因此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來吧!」我放下背包,跟其他 4 個陌生人一起跳進志願幫忙開車的比利時學生老爺車裡,擁擠得不得了。「我準備好了。」

圖/Free-Photos @ Pixabay, CC0 Public Domain

或許這是一個漫長的旅程,但是我知道,當職涯遇到瓶頸的時候,一定要正視困難,不能用每天忙碌的例行公事作為藉口,自我感覺良好,繼續做無效的工作,那是對自己專業的最大侮辱。

如果要能夠回到緬甸北方,發揮貢獻,面對那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戰爭,而不只是在無止盡的努力與失望之間惡性循環,學習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哲學就是我必須要做的事。然而,無論是在世界各地的公民組織進行培力、在臺灣西拉雅國家風景區做產業輔導,還是推廣法國的哲學踐行學院,阿北都會繼續在 NGO 領域,投入最好的自己,也希望透過這樣的工作,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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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資深 NGO 工作者阿北,年近沒有半百,打交道的公益組織超過百餘,喜歡胡搞,語不驚人死不休,從來不怕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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