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Aboutness」,到「Withness」/《因為被需要,所以幸福》書摘
游擊文化於今年 4 月出版《因為被需要,所以幸福:創造工作喜悅的社會企業》一書。作者採訪一家有七成員工是智能障礙者,卻能創造出日本市占率最高的粉筆——日本理化學工業,探討企業如何在各方面下足功夫,讓「障礙者成為公司主力」這件事成真,也提點了社會企業一項應該重視卻可能忽略的觀念:「讓障礙者在工作時能感覺到自身價值的存在」。本文節錄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之推薦序與部分章節內容,提供讀者參考。
最近讀了一本書《因為被需要,所以幸福》,是在充斥許多無良、壓榨員工的「黑色企業」的日本,一個被稱為「日本最值得珍惜的公司」——「日本理化學工業」這家公司的故事。
從第三代接班人大山泰弘會長的視角,我們看到日本市占率最高,臺灣也有進口的「Kitpas(キットパス)無塵粉筆」產品背後,原來是一家有七成員工是智能障礙者的公司。這家公司六十年來貫徹著「僱用智能障礙者、實現工作的幸福」經營方針,不靠政府補助生存,也不是要消費者基於同情心而掏腰包購買,而是以製造出優良的產品來吸引消費者。
大山會長在裡面說了一段話:「身為社長的我,和其他員工一樣,我們都沒有要為障礙者做什麼、或協助看顧他們的想法。反倒每個人都認為我們從他們身上,學到尊重工作和工作的喜悅。」很多人可能會把這段話當作場面話,但是身為國際 NGO 工作者二十年,我卻相信這位大山會長的話語。
不是為誰而做,而是一起做
當年在進入 NGO 領域的時候,領我入門的「師傅」之一,是在緬甸聯合國的發展計劃署多年的烏天翁先生,一開始他無法決定是否離開待遇優渥的聯合國,和我一起冒險從零開始到緬甸的偏鄉做社區發展的工作,於是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的社區發展,是『為社區而做』(Working for the community),還是『與社區一起做』(Working with the community)?」看著他溫柔卻嚴厲的眼睛,我當時做了一個決定,我選擇了後者。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多年之後,我一面工作,一面開始到世界各地學習哲學思考,其中一個影響我很深的學派,是來自南非的科學家克勞迪亞博士(Claudius van Wyk),他的專長是所謂的「整全觀」(holism),主張從宇宙到人體,都是一個不能割裂或分開來理解的有機系统,比如當我們在面對複雜的人際關係問題時,最常犯的錯誤就是想要建立起一套可以套用的 SOP 原則來「處理」人際關係。而坊間確實也充斥著許多這些商業或是人際上的「教戰手冊」,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成是複雜的(complicated)、但是可以分析預測的「無機物」來處理;然而實際上,人際關係一定是充滿複雜性(complex)的「有機物」,不但不可預測,更無法處理或解決。
意識到我們與其他人身處在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關係中,就不能只思考眼前的這件人、事、物「是什麼」(aboutness),而必須思考這些人事物是「跟什麼在一起」(withness),才不會犯下許多的 NGO 組織、或社會企業自命不凡的「為社區解決問題」的錯誤,而能夠做到真正的「與社區在一起」。
在我眼中,日本理化學工業之所以能夠創造出市占率最高的粉筆,成功的理由正是這家公司不只面對了 Aboutness,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 Withness。證據是公司門口豎立著這麼一座名為「工作的幸福」的現代雕塑,上面刻著大山會長對「幸福」的詮釋。
他說人追求的幸福有四種:「被愛的幸福。被褒獎的幸福。能幫助別人的幸福。被人需要的幸福。藉由工作就能獲得被愛之外的其他三種幸福。透過努力工作,我連愛都得到了。」我也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工作,就應該是一種看得見的愛,否則實在不值得花費人生如此漫長的時間和寶貴的精力在工作上面。
既身為人,就不能置身事外
「難道有愛,就一定會成功嗎?」或許有人會這麼疑惑著。
一旦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工作的關係,工作與人生的關係,都是充滿複雜性,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有機體,我們當然必須知道成功是不可預測的,任何自以為正確的控制、投入、參與和期待,會有什麼結果,事實上都是脆弱和充滿干擾的,沒看到小小的新冠狀病毒,就大大改變了全世界每一個人、每一個公司、每一個國家的 2020 年嗎?所以我們能做的其實並不多,只能保持自我覺察,全然地覺察(mindfulness),只能去愛,不能有恨,因為我們一直都是在一起的,不是分開的,更不是對立的。
日本理化學工業的網站上寫著這樣的願景:「我們目標成為日本最強、最溫柔的公司,希望持續生產業績強、精神強,能溫柔對待人、繼續做出對人和地球友善的商品。(日本一強く、優しい会社を目指す。経営的にも強く、精神的にも強く、人に優しく接することができ、人と環境に優しい商品を作り続ける。)
我愛,我相信,而且充滿祝福。
《因為被需要,所以幸福》書摘:
日本理化學工業的大山會長希望障礙者能獲得工作的喜悅與幸福。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以及費盡心力這麼做,就是因為這些少女工作的背影,她們的工作姿態默默地為她們代言。大山會長不論什麼時候都不希望將她們與一般員工分別對待。為了實現僱用障礙者,終究不能只靠大山會長的決心。若是缺少了與障礙者一起工作的一般員工,他們的理解和堅強的意念和志氣,是不可能達成的。
會長回首當時:「那時障礙者的工作就是擔任一般員工的助手。他們看不懂字,也不會數數,只能待在一般員工旁邊,幫忙搬東西、堆東西。即使如此,一般員工很快地允諾:『我們會幫忙照顧他們。』我們因此能繼續僱用障礙者。」但是,不久之後職場就發生了爭執。在工廠的生產線上,即使一般員工和障礙員工一起工作,也不可能做同樣的工作。對於一邊看顧障礙者、一邊工作的一般員工來說,工作負擔當然變重了。
大山會長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況。
「在工廠或休息區,一般員工總是一直照顧障礙員工。就好像養護學校的老師一樣,不,更應該說是,為了不增加他們的困擾,手把手地教他們。」長久在這裡工作的員工理解大山會長的志氣和心情,就這樣默默地幫忙,不過為了生活來這裡打工的主婦就不同了。
幫忙粉筆生產線的兼差族開始抱怨。『我們要出手幫忙,增加了我們很多額外的工作,而且他們拿到的薪水竟然跟我們一樣。』也有人直接就過來談判了。大部分兼差族的薪水都是最低薪資,他們當然沒辦法接受他們領的薪水,和障礙者一樣多。大山會長已在心中誓言要僱用障礙者,隨著人數增加一、兩人,他也沒想到會引起這樣的反應。
「不管是打工,還是障礙者,只要僱用就要給付薪資。一開始僱用智能障礙者,就已經採用《最低薪資法》了。」關於障礙者的薪資,只要有日本都道府縣勞動局長的許可,就可以認定為「最低薪資適用除外」的特例,但是大山會長不想這麼做。
「只要我們提出申請,薪水就可以低於最低薪資的兩、三成,但是我們不想這樣做。」但是,打工族提出:「要是我們的薪水和無法工作的障礙者一樣多,我們就不做了。」若是這些人都辭職了,工作就無法運轉。大山會長思考一陣子之後,提出一個解決方案。
「我無法認同障礙者做事比打工族差,而去申請適用除外。但是為了貫徹決心,有必要拿出對策。於是,我想到『照顧津貼』這個辦法。為了感謝平日照顧障礙者的一般員工,以及與障礙者一起工作的打工族,我們決定發放津貼。」金額雖然不大,不過算是大山會長跟全體員工傳遞感念和體貼的一點心意。員工覺得在這麼體貼的公司裡工作真是太棒了,而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雖然只是些微的金額,但是「照顧津貼」成了障礙者和一般員工的潤滑劑。
「抱怨的員工變少了,公司氛圍漸漸變成『我們都拿到津貼了,更親切地對待他們吧!』」職場環境變得圓融,最後沒有人離職。大山會長的手在胸前上下移動。只是沒多久他立刻又注意到,「正是這個環境隱含著某種『問題』。」大山會長說道。「我讓一般員工和障礙員工在同樣的環境下工作。因為關注雙方的關係,漸漸浮現不容易解決的問題。」這件事情如下所述。
「這種讓一般員工照顧障礙員工的作法,常常變成一邊下達命令、另一邊接受指令的從屬關係。在這樣的過程中,『照顧津貼』也因此被視為理所當然,一般員工成了照顧的一方,而障礙員工則變成受照顧的那一方,塑造出無法撼動的關係地位。提供照顧與被照顧的兩方關係定型之後,猛然一看似乎井然有序,但是我漸漸開始懷疑:『這樣下去真的好嗎?』那時由疑惑產生的奇怪感受,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大山會長感覺不對勁之事,並非小事。
「一面說想給智能障礙者工作的感動,同時卻又在職場上讓智能障礙者被照顧。我開始會去思考,這真的是喜悅嗎?而且,對一般員工造成負擔也是事實,我也想到這種作法是否剝奪了一般員工的工作喜悅呢?」公司會這樣煩惱是因為在公司的例行活動,像是員工旅遊或尾牙時,發生了一些事。
「我看到一般員工和障礙員工的行動和情緒不在相同的頻道上。對一般員工來說,這應該是離開工作、與同伴同樂的好機會,但是為了照顧障礙員工、配合障礙員工,一般員工似乎無法放鬆享受。」我開始看見許多一般員工臉上,顯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
「一般員工和障礙員工一起參加員工旅遊時,神情都很緊繃。為了不要讓障礙員工走失,不要影響其他客人,一直瞻前顧後。員工旅遊應該讓所有員工可以泡溫泉、飲酒作樂,悠悠哉哉。但對於一般員工來說,他們無法從『照顧障礙者』當中解放。另一方面,障礙員工和一般員工一起旅行,也因為上廁所、洗澡、睡覺的場所改變,敏感纖細的他們,也覺得不安,也有人無法好好享受。」
大山會長在員工旅遊、尾牙或懇親會的活動,發現了這些問題而感到煩惱,也曾經把一般員工和障礙員工分開,分別舉辦活動。「我覺得對雙方都是很大的挑戰,誰都無法好好享受的話,還是分開舉辦比較好。但是,我很難接受這樣的作法,我會覺得非常寂寞。」
「在股東會上,也有股東期待企業成長,提出反對意見,希望能停止僱用障礙者。我自己也想過,若這是一間只有一般員工的公司,可能會輕鬆許多。」大山會長心中產生懷疑,公司內部也開始有些騷動。「經營者若迷惘,員工就會不安,公司就會不穩定。在這麼小的工廠裡,充滿了陰鬱之氣。」不只是公司,當時的社會氣氛普遍仍對障礙者有偏見。大山會長在迷惘的苦惱中,持續思考公司與經營到底是什麼?接著,他得出一個答案。
「那就是『經營一間讓重度智能障礙者幸福的公司』。這就是我的決定。日本理化學工業的利潤達到成長的同時,要讓所有員工感到幸福。為了實現這兩個目標,我身為經營者,就應該用盡全力工作。我也跟自己這麼說。」大山會長從那時候開始,就希望讓智能障礙者離開被照顧的角色,他想出讓智能障礙者成為強而有力勞動者的方法。
他心中一直惦記著喪禮上那位住持說的話。「人因為工作而覺得幸福。」日本理化學工業希望不論一般員工或障礙員工都能感到幸福。這樣的心情從那一天開始不曾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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