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望遠鏡】穆斯林青年新年志願掃街:為了改變別人的歧視而行善,算不算是「被逼」?
編按:
由專業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坐鎮回答各種 NPO/NGO 相關提問的專欄【阿北私會所】轉眼就 2 歲了!今年開始,褚阿北與 NPOst 決定轉身探頭,向外觀察,從阿北在國際非營利組織擔任顧問工作的日常中,帶回國際間在社會服務領域裡,各種好玩、有趣的潮流與做法。這個從 2018 年開始的新專欄【阿北望遠鏡】要分享的,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設計,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個失敗的計畫或爭議的概念,但無論如何,都希望成為臺灣 NPO/NGO 工作者一種新鮮的思考。
ps. 雖然如此,【阿北私會所】精神不死,如果你還是有 NPO/NGO 相關的問題,還是歡迎舉手發問 喔!阿北心腸軟
又愛罵人,一定不會棄之不顧的!
華人在過年前有「除舊佈新」的習俗,無獨有偶,英國一個非營利青年組織也趁著 2019 新年的第一天,派出上千名志工幫忙打掃街道。
英國的主流媒體紛紛報導全英國這個最大,也是歷史最悠久的穆斯林青年組織「Ahmadiyya Muslim Youth Association 」(簡稱 AMYA),如何在大多數人都還在宿醉、睡大覺補眠的新年清早,天亮之前就出動超過 1000 名青年志工到清真寺做完禮拜後,分頭到 50 個城鎮中心去掃街,清理前一個晚上新年倒數狂歡造成的垃圾,據說年紀最小的志工還只有 7 歲。
「根據伊斯蘭信仰,清潔是教義很重要的一環,所以這是依循我們的教義去為國家服務最棒的方式了。」約克夏郡的區域青年協調人 Nadeem Ahmed 對記者說。而另一個電子媒體,也在其報導一開頭就寫著:「讓我們看看為了表達和維護自己的政治權利,穆斯林移民做出了哪些努力?」
我相信無論是 AMYA 或是媒體,都認為這是一個正面的消息。但,我卻不那麼確定這是不是 2019 年的世界需要的訊息。
為了改變別人的歧視而行善,算不算是「被逼」?
AMYA 在新年前,才根據伊斯蘭助人的教義,送了 7000 份餐盒、飲水、保暖的手套、毛線帽給無家者、精神障礙者、安養機構的孤獨老人,以及育幼院。除了幫助需要的人,也讓穆斯林年輕人成為社會正向改變的參與者,而不會走向極端。
「雖然我們不過聖誕節,但這不代表我們就不應該幫助那些過聖誕節的人,尤其是在這種重大節日卻流落街頭、無依無靠的人。」一位志工 Qamar Ahmed 這麼說。
他們不是只有新年才這麼做,實際上,這個組織每個星期也都會固定送 150 份餐給無家者。英國的錫克教徒也有類似的新年行善團。
當然,對於全英國估計超過 32 萬名無家者來說,這些小小善行無疑是杯水車薪,但對於受到幫助的人來說,卻能讓他們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生存下來。
這讓我想到,臺灣也有類似的活動。
2018 年底,臺北捷運公司和臺灣外籍勞動者發展協會合作,為了協助跨年的人潮疏散,首次邀請 12 名越南和印尼籍東南亞移工,12 月 31 日晚上在臺北車站、市政府及世貿 101 等人潮擁擠的捷運站擔任現場引導的工作夥伴。
「我覺得官方注意到移工的參與,還不錯。」專門服務東南亞移民工的燦爛時光書店創辦人之一張正說。
幾年前,印尼移工團體 IPIT 也曾組織志工隊,在開齋節與臺鐵的工作人員分頭清潔臺北車站的場地,民眾的反應也不錯。
但是,我也不禁問自已:「他們為什麼必須這麼努力?」
無論是在英國的穆斯林青年,還是在臺灣的東南亞移民工,都時常受到當地人歧視,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就像有人在「挺移工」(TIG)社團臉書頁上寫的(如下),當愈來愈多移工開始成為常態性與規律性的志工,這「志願服務」的初衷究竟是什麼?
從臺中的綠川開始,越來越多公共服務邀請移工擔任志工,進行協助。看到政府部門開始正視外籍人士公共服務的使用權利令人欣喜。然而,如果越來越多類似的公共服務,只要涉及到需要多語的部分,就以志工的方式來處理,這是否是變相詐取服務提供者的勞動力呢?
目前因《就業服務法》限制移工從事許可外工作,因此從事任何非受聘理由的事務,多以「視其為無償志工」的方式來處理,或將酬勞轉換成參與公部門才藝活動競賽,而獲得的「獎金」。但倘若擔任志工的頻率,從年度的幾項重要活動,變成每個週末大大小小公共事務和活動都使用志工,這時候仍限制其作為志工身分,適合嗎?
「又沒有人逼他們當志工!」或許有人會這麼說。
那我們換個角度想想看。現在臺灣的中學生為了達到學校推動的志工時數,還有大學生為了要通過「服務學習」課程,而去進行原本自己根本不會做的事,是不是也會有「被逼」的感覺呢?
那麼,如果從事服務的原因,不是為了申請更好的學校,也不是為了要畢業,而是為了改變別人對你的歧視,算不算「被逼」呢?
認為某個族群應該要「按照主流社會的標準來參與社會,才不會被歧視」,這種態度本身是不是就是歧視?
「臺灣來自東南亞的漁工常跟我說,每年的廟會常常被逼著抬轎,因為宗教不同的關係,讓漁工覺得很不舒服⋯⋯」一位在臺灣協助外籍漁工的工作者接受我的訪問時這麼說。
英國 AMYA 的穆斯林青年,為什麼需要那麼努力?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一種被歧視逼迫的結果?
當「黑人」變成關鍵詞,當無意識變成歧視
1992 年成立的海外志工旅行公司「Project Abroad」,在 25 年後的今日遍布全球,包括香港據點在內。但如果打開其中文網站,會看到有些海外志工計畫毫不掩飾的以充滿歧視的觀點來描述計畫本身,比如有一個在南非開普敦的社區營造計畫,其網站內容這麼描述──
- 項目地點:開普敦的薰衣草山黑人城鎮社區(Lavender Hill township, Cape Town)
- 志工角色:在黑人城鎮裡協助執行持續進行中的社區項目與建設工程。
- 參加資格:無須經驗,沒有限定。
- 住宿安排:寄宿家庭。
- 項目長度:2 星期起。
- 開始日期:自由選擇,沒有限定。
- (圖說)一群在南非黑人城鎮的孩子們與女志工愉快的相處時光。
這個計畫並搭配說明如下──
奉獻自己的力量,參與可持續的社區發展工作,應該是國際志工們回饋社會的最理想方式。薰衣草山社區是南非開普敦地區眾多貧困黑人城鎮之一。
Projects Abroad 的志工們來到這裡,能夠參與不同方面推動社區發展的工作和活動,為城鎮居民帶來益處和支援。無論你是處於間隔年(Gap Year)、職業間歇期,或是計畫在暑假找尋工作機會,參與南非的黑人城鎮項目,實在是一個美好的機會,幫助當地有需要的社群,為他們的生活帶來改變,同時讓你能夠徹底投入南非的生活文化。
以下是國際志工參與黑人城鎮項目的工作範疇:
- 協助一直進行中的社區建設工作
- 營養治療項目工作,包括打理有機花園,為孩子準備膳食
- 教育當地民眾認識有機食物的製作方法
- 清理空地,幫忙建設運動場地,組織一些體育課程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整段計畫描述裡,一直重複出現一個根本不需要,而且在其他語言版本的類似計畫裡,絕對不會出現的關鍵詞。
是的,那個關鍵詞是「黑人」。
整段計畫描述,重複出現了 6 次「黑人」,但是這個計畫,真的跟膚色有任何關係嗎?如果拿掉這 6 個「黑人」關鍵詞,完全不會影響對於這個計畫的內容,也不會改變對這個計畫的理解,在同一個網站的英文版,更是一次也沒有出現「黑人」這個詞,因為這個計畫根本與人種、膚色無關。
但是編寫這個計畫中文內容的人,在毫無自覺的狀態下,將自己以及自己身處社會的歧視表露無遺,還將「黑人」與「貧窮」毫不在意的畫上了等號,甚至當成一個賣點。
「弱勢族群」被迫比別人更努力,是為了證明誰的偏見?
我有一個在臺灣擔任印尼語通譯的朋友,他說,以前給通譯的翻譯費很低,往往跨縣市工作一整天下來 10 幾個小時,連車馬費與誤餐費加起來都只領得到 500 元臺幣。那時候,其實就是真心想幫助需要的人,根本不在乎費用多少。
「但是最不爽的就是,領著很高薪水的公務員對我說:唉呀~你就當作你在做好事,在幫自己同鄉啊!」
這種說法,毫不在乎的一刀把「我們」跟「你們」切割開來,就像在香港把「黑人」跟「人」切割開來,在英國把「信奉穆斯林的英國人」跟「英國人」切割開來,在川普的政權下把「移民」跟「美國人」切割開來,在反同團體的眼中把「同性戀」跟「家庭」切割開來,而在臺灣把「移民工」跟「臺灣人」切割開來。
這把鋒利無比的刀,就叫做「歧視」。
歧視的人無罪,但是無緣無故被切割的弱勢族群,無論是黑人、穆斯林、移民,還是外勞,卻得要更努力,透過各式各樣的方式,包括「當志工」,來證明自己不需要被切割,證明自己也是人,也是公民,證明「他們」也值得跟「我們」一起生活。
過新年時,英國的 1000 個穆斯林年輕人,起了一個大早清掃新年倒數狂歡的非穆斯林英國人的垃圾,到底證明了什麼?是在證明穆斯林在英國社會的價值,還是在證明集體歧視的威力?「弱勢者要更努力」,這種想法到底是真心在幫助弱勢者,使其站上被看得見的高度, 或者只是在消費弱勢?
老派鄉土連續劇裡,總會有那麼一位苦情的媽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受害者的位置:「阿明啊,我們家窮,不能跟有錢人家比,所以你要好好忍耐,比別人更努力讀書、打拚,因為我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希望有一天,我打開電視時,看到鄉土劇裡的媽媽改口說:「阿明啊,我們家雖然窮,但是不用跟有錢人家比,不需要忍耐,也不用太努力,做真正喜歡的事就好,因為他們其實跟我們,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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