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飽線上的兄弟情:因生活而扶持,為金錢而斷路/林立青《如此人生》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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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8 大女孩、酒促小姐、夜間工人、失業廠員⋯⋯社會暗角的笑、淚與傷,以及被視而不見的一切,說出來哀傷,卻真實存在。」2017 年 2 月,寶瓶文化出版監工作家,同時也是 NPOst 專欄作家林立青所撰寫的《做工的人》,透過林立青的雙眼,我們看見工地現場做工者的生命紀實。這一次,林立青的第二本新書《如此人生》,跨足工地以外的領域,往社會幽微而晦暗的角落望去,那些鎮日埋頭苦幹的邊緣勞動者如何努力過日子,又多麽難以翻身,盡書於此。本篇摘自《如此人生》中「兄弟斷路」一章,描繪傳統產業中的勞動階級,兄弟、家族、親戚之間的矛盾張力,他們也許互相扶持、支撐著彼此的生活,但也因為緊密而更顯關係的脆弱,再好的情感都可能破局,即便如此,生活仍要繼續⋯⋯

 「洗路欸」請我一起過來會帳。泡茶桌的對面坐了氣質古怪的西裝男,桌上有一張張的簽單,數字都不大,一筆 25000 元,一筆 40000,另外有幾張個人本票,加起來大概有 10 來萬。其中一個西裝男開口,說得很直接:「我們只是要錢而已,這裡全部都有借據和單據,加起來總共是 30 萬,加上這期的利息是 33 萬。白紙黑字都很清楚了。」他大約 40 歲上下,肚子凸起,沒扣釦子的西裝外套敞開著,沒有打領帶,露出脖子上粗重的金項鍊。他邊抽著香菸,邊繼續說:「我們快快解決,這金額不大,很好處理。」接著攤開桌面上的單據,「這些都可以給你們看,這裡還有 2 張票,我們也好好的談。」我來的原因就是桌上的其中一張沒有蓋禁止背書轉讓的支票,那是我公司開出來的。「洗路欸」的弟弟「走路欸」在旁低頭不語。這次的事情全數因他而起,關於他向地下錢莊借貸的事情,前幾天已經在師傅和工地之間傳開,大家都在說「走路欸」這次出包,真的只能回家靠大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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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票款是標準的月票,開出票的一個月後才能兌現,我們公司付工程款的習慣是一半月票,另一半開季票。小公司之間往來用手機,寫上工程款、稅金和總價後,就算開立。也因為「走路欸」是「洗路欸」的親弟弟,當時發票和支票就這樣開好了。直到現在,大家才知道原來票被拿去錢莊換成了錢。錢莊在眼前,哥哥「洗路欸」開始還價,看看能不能減少一點。「大欸,乾欸賽算卡少欸?咱這攏系甘苦錢。」西裝男回答得倒也直接,「現在是因為有這張票,所以之前我們才沒有找上門來。我們也有在算貼現的,這張票不是禁背,可以直接簽名後給我,加起來也有 15 萬。剩下的,你們明天再整出 13 萬來,這期的利息我就算了……」高利貸的離開後,「洗路欸」追問弟弟到底是怎麼回事,兄弟倆又吵了起來。

就算是兄弟,也是被請的人

「洗路欸」和「走路欸」這種兄弟檔組合很常見。傳統產業的勞力階級面臨的生活問題通常相去不遠,受限於人脈及資訊,很難得到有保障及社會階級的工作,最後常常是和家族中混得比較好的親戚、朋友學起一技之長。他們兄弟倆相差 6、7 歲,「洗路欸」早年在工地幫忙載貨,做久了以後,頂下水車做補水、洗地的工作,憑藉著努力和客氣的應對,在重劃區的工程中賺了一點錢,接著又頂下第 2 臺、第 3 臺車。「走路欸」則是在原本待的工廠外移後,開始跟著哥哥學,至今不到一年。過去他在中和工作、生活,也在那裡結了婚,待久便習慣了公司內部的管理規範,成為穩定的工人,然而,企業外移的速度很快,當工廠說遷就遷,什麼都沒留下,他才發現自己幾乎沒有轉行的可能。

當時我的工地在信義區的遠東停車場,總是跟「走路欸」配合。傳統產業的師傅們常用各種問候圖證明自己仍存在,他也不例外,而他身為老闆弟弟的樣子總在獨特的地方突顯,例如和另一個師傅一起買便當時,他會先付錢,表示這是哥哥的事業;他也會買保力達 B 請客,或者招呼我這種工地監工一起聊天。被稱為「走路欸」不是因為他懶散,而是他總是慢條斯理,客氣的代哥哥管事。只不過,實際上他依舊是哥哥請的人,兄弟 2 人同事業時若沒有股份,再好的關係都可以鬧翻。水車司機的待遇並不算高,「洗路欸」底下的師傅們每個月底薪 15000 元,其餘的算趟數,勞保則以時薪制上報勞保局。兄弟倆的眼界因此衝突:底薪 17000 元是說好給「走路欸」的待遇,而工地叫水車一般有 3 種算法:包日、包半日和包趟,包日時,他可以每日抽 900 元,半日可抽 500 元,每一趟則可以抽 200 元。拿著自己哥哥給的上個月薪資單,全九半六單六,合算連同底薪共 29300 元,「走路欸」認為少,但所有的水車司機待遇都是如此,就算跳到別家公司也相去不遠。司機們認為日子難過,確實是一貫的事實。大多數的司機沒有案子時,總在溫飽線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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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票剛好 10 萬,其中有 7 天包全日 7000、9 天包半日 4000 元,另外叫了 11 趟,每趟 2000,總計剛好是 10 萬,發票在請款時被我拗了稅內加。「第一次是在月底簽本票,5000 元,實拿 4500 當作先算的利息,因為你說要下週一才可以借錢,我不想壞了規矩。」聽了弟弟的辯解,「洗路欸」閉口不語,他叫我來的原因是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在弟弟眼中,嫂子處處對他為難,但在我看來則是女人家在對帳時找不到票據,接連 2 個月收不到我公司的款項,等到我直言:「早給了你們家。」整件事才發作起來。「走路欸」在心裡憤恨嫂子就是不肯提前讓他撥發薪水,才害他這半年來的雪球愈滾愈大。事實上,這是一團爛帳。哥哥給的待遇和其他家水車公司相去不遠,「走路欸」第一個月向他借了錢,後來也始終沒有辦法賺到夠用的錢。除了房貸、生活費,其他臨時的花費在大哥、大嫂看來,幾乎都可以省下,對他來說卻是兄長苛扣,每個月賺不到 3 萬元,兄弟之間的嫌隙也因此愈來愈大。哥哥試圖拼湊出高利貸的總金額和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愈是急切的問話,2 人就愈加情緒失控的對吼。「走路欸」對著哥哥吼說:「你告訴我賺到一定金額後會有獎金,可是這半年來我只有領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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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工走投無路,兄弟終究斷路

事實上,小額高利貸對勞工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從 5000 開始借,但 10 天後就要還錢,大家一開始也總是在發薪水時準時還清,等下一次再來借。這種借 5000、10000 的只需要身分證以及手機號碼,在本票上簽名,同時扣除第一期的款項。「走路欸」來這裡的第一個月就在月底借了 5000,隔月領錢繳清,接著第 2 個月正常,之後從第 3 個月開始便一萬一萬的借,因為梅雨而沒有工做,高利貸愈滾愈大:借來 5000 還原本的利息,簽下 10000 的票,接著簽 2 張票、3 張票,押上了行照,拿出身分證──他的機車行照及身分證現在都在錢莊手上。以他的待遇沒有辦法還清債,在錢莊接二連三的催債電話後,他將工程票押上去,偷偷偽造大哥簽名,不但算清了所有的債務,還終於有了錢可以過年。錢花到哪裡去了呢?5000 元、10000 元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記錄的,隱約拼湊出的是:續約的廉價手機、孩子開學時的鞋子以及文具,中秋烤肉,還有冬天買給妻子的夾克。洗路嫂在一旁罵著,在她看來這些錢都可以省著用。「走路欸」頂回去說:「妳整天只會要人省!」整個情形混亂起來,這是我插不上話的時候。其他的師傅們略帶認命的接受工作內容,所有人都知道洗路嫂勤儉,同時也心疼「走路欸」最後借錢。依照法律來說,偽造簽名的弟弟就是不對,所有人也都知道,「請來的師傅先派工」是行之有年的傳統。師傅們原以為老闆會因為兄弟關係而對弟弟有所禮遇,不過經過這次,變成一面倒的同情起「走路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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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另一個廠商只能勸說一些諸如「兄弟倆好好講」的話,然後離去,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走路欸」出現。信義區的那塊工地叫著水車,持續叫著,但已經沒有「走路欸」傳訊息問說要不要咖啡的對話視窗,也不再有他問候的長輩圖。像我們這樣的工程師是很懶得打聽消息的,要知道消息,總是當面問起來比較好。其他幾個水車司機來來去去,訊息也不盡相同:有人說「走路欸」躲債去了;有人說他大哥頂下了債務;有人則說,原本「洗路欸」要幫弟弟付錢,但長頭髮的(家裡的女人)作怪,兄弟終究是斷路了。

日子還能怎麼過?

這個工作的最後一天,是「洗路欸」跑來清洗地面。我沒有問他弟弟的事,他倒是開口說起可以去叫別家公司的水車,我還沒回過神來,他繼續說那是他徒弟小江自己開的,弟弟也在那裡。我告訴他,「走路欸」沒有再傳訊息給我。他洗著地面,泥漿的髒汙逐漸被沖入水溝。「自己的弟弟無法帶,我要他去小江那邊……我太太容不下他了。」他幽幽的說。30 萬對開水車的師傅來說不是小數字,高利貸也不能不立刻償還,他自己吃下去了。「當年我也借過錢莊,曾經也借到 50 萬、50 萬在周轉的。30 萬的利息是 10 天 2700 元,不快點處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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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事情無法告訴家裡,太太也無法諒解,他只能幫忙還清債務後,要自己的弟弟離開。可是付清欠款後,妻子還是大吵,之後回老家的氣氛始終不對。「我叫他去那裡好好做,哥也是這樣過來的。也還好男人有工作,我還能洗地,」他苦笑著說:「不用每天和老婆面對面。」在建案逐漸減少的狀況下,生意愈來愈差,若是師傅還很多,也輪不到老闆出來洗地,我很清楚前幾天幾個師傅們又跑了,和弟弟一樣。「洗路欸」離開後,我 call 了小江,小江傳來的報價比「洗路欸」還低了 200,叫一趟水車 1800 元。我不知道這樣他們還有什麼賺頭?也不知道「走路欸」,還能怎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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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