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瑜 陳綢兒少家園主任
年關將近,每一個家庭都忙翻了,公事跟家事兩頭燒,每靠近年一天就感覺壓力更是緊繃。同時扮演教育者、輔導者、行政協調者與照顧者的安置機構更是如此。
回家有多難?一個再努力都無法實現的願望
「留下來,或是我跟你走!」紅極一時的臺詞,雖說這句話沒有完整在我們家園裡重現,但在我心裡的小劇場中,那種進退兩難的拉扯感受卻是差不多的。去年小年夜,我結束了年前最後一個入園評估案,從北部某個少年觀護所一路塞車回到園內,進辦公室簡單的交代了過年值班的注意事項,準備離開家園時,小瞇跟著我到停車場去取車。
「主任,你過年也放假嗎?」小瞇口氣試探的問著。
「是啊,我除夕會回家去,初一就回來陪你們!」
「初一而已嗎?其他天呢?……我是說,你也跟其他老師一樣放假嗎?」
「嗯……是啊!」我大概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每次到了年節,不能回家的孩子們總是特別敏感。
「那……你能帶我回去嗎?我們不是平常都會叫你『媽』嗎?你難道不能帶我回去你家嗎?」他的語氣開始有點急,急促中帶著一些期待的落空與失望的責備。
「嗯……孩子,我知道你想跟我回家,但……」不等我把話說完,小瞇就已經從我身邊跑走。
那天駕車返家的路上,我心裡想著,已經住在數個安置機構流轉將近 10 年的他,這樣的場景與對話在他的人生裡究竟已經上演多少次?其實小瞇應該很明白,「回家」之於現階段的他而言,其實是個不管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實現的願望。
在安置機構內,不是每個小孩都有家可以回去,有些人即使有家,難道湊足一個房子跟一些有血緣關係的人,就能夠產生有品質的互動、有家的感覺嗎?
留在安置機構內過年的孩子並不少,除了一些完全無家可歸的、無處可去的孩子之外,有些是因為回家之後會有照顧風險的,例如一些因為照顧疏忽、兒虐、家內性侵而受安置的孩子;而有些是回家之後家庭無法滿足孩子們被照顧的需求的,例如一些在生理上、情緒與行為上需要特殊照顧的孩子,家中即使有照顧者,也不見得有意願、有動力、有足夠的能力來照顧這些孩子;更甚者,有些孩子可能也因為過去的家庭經驗影響,他們也不見得願意,或是不敢回家。
回家是永恆的課題:與家庭練習重建彼此的關係
「回家」,是一個相對於「安置」的動詞,完全是站在光譜兩端的概念。
在我們談積極的家庭維繫之前,別忘了這些孩子們當初是怎麼離開家庭與社區來到安置機構的。在進到安置機構之前,這些孩子在家庭中經歷了多大的困難挫折與碰撞傷害,要回家就有多難。
無論他是短期的返家過節、結束安置後回到原生家庭,又或者是因成年、結案後而必須自己創造、經營一個家,其實對這些曾在家庭經驗中經歷創傷的孩子們來說,都不是件簡單的事。放假返家,不只是孩子們離開機構幾天這麼簡單,而是一個讓孩子們與他們的家庭練習重建彼此關係與互動模式的機制。
練習良好品質的接觸與互動,能讓孩子們及家庭都逐漸修復彼此關係,得到支持與往後繼續修補關係的動力;反之,返家後的衝突、摩擦,則可能讓彼此的關係更為僵化惡劣。
「可以圍爐,但可不可以不要過夜?」
那,有什麼樣子的機制可以確保返家互動的品質呢?這個確保返家互動品質的工作,又應該是誰應該負責的呢?是委託安置的社會局處與法院,或是提供安置服務的兒少安置機構呢?事實上是在安置機構端,我們確實對於家庭與社區的處遇鞭長莫及。
所以在放假前,安置機構這邊除了與孩子們密集討論返家的規畫之外,還需要一通一通電話打給委託單位跟家長,一一確認委託單位是否同意讓孩子們回家、一一確認家長是否願意,或是「樂意」讓孩子們回家,也需要居中處理一下家長對於孩子們回家的擔心與疑慮。
我們不希望孩子們回家後只是有張床可以棲身,而是能夠回到家庭去練習與家人的互動、累積與家人的連結、創造與家人與社區的正向互動經驗,所以我們需要與委託單位及家長討論孩子返家後需要注意哪些事情、需要留意哪些教養的原則、需要照看孩子哪些活動或是交友互動狀況。
於是,有些家長說「我可以讓他回來圍爐,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回來過夜?」「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了,不方便接他回來!」「他每次回來都只會出去鬼混,你們可以不要放他回來嗎?」「我也想要他回來啊,但是我管不住他怎麼辦?」這些回應很真實,的確每個孩子與家庭在這個歷程中都受吃了不少苦頭,而有些話筒彼端傳來的訊息,是我們也不忍心轉告孩子們的現實。
的確,有些家庭仍然不適合孩子回家,而有些孩子的確也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回家,這些我們都很清楚。但是年終究還是年啊!不管怎麼樣,過年沒有回到自己的家,對有些想回家的孩子來說總覺得像是失了根一樣,尤其在看到有些同伴陸續回家之後,相對剝奪感更是加深,如何按耐這群回不了家的孩子們,成了家園內過年執勤的工作人員重要的課題。
同樣回不了家的安置機構照顧者
對於安置機構內的照顧者來說,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剝奪?雖說軍警消醫護也同樣全年無休,但值勤的社工員、生活輔導員、保育員們在過年期間所執行的任務就是「過年」,陪著安置機構的孩子們一起過年,更精確的說是放著自己家裡的照顧任務,然後在另一個地方執行像家人一樣的照顧與陪伴的任務,無怪乎這樣的照顧工作常常被稱是家中沒有照顧負擔的人比較能夠勝任,而有關照顧工作者的勞動議題與照顧工作在「付出」與「犧牲奉獻」界線上的拿捏、拉扯,加上過高的道德期待、過低的社會地位與報酬,在業內又是另一首 3 天 3 夜也唱不完的長恨歌。
安置最大的目的就是要讓孩子們回家,不論是回到原生家庭或是未來有能力為自己創造一個家。離開家庭後到機構的各項練習,都是為了順利離開機構所做的準備,過去發生在孩子們與家庭之間的事件不會隨著時間過去,也不會隨著孩子被安置就沒事了,嘗試與練習互動的過程都是家庭修復的能量,真正的返家就是在這些不斷的聯繫、練習之中累積的,而安置機構除了日常照顧孩子們、讓孩子吃飽穿暖之外,最大的功能就是支持著這些孩子與家庭,有一天能聚在一起紮紮實實的過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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