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他──當貧窮體驗作為一種倡議的手段

編按:

9 月 14 日,卞中佩(美國德州農工大學社會系博士候選人)以「貧窮體驗可以有更基進的想像」為題,批判儀式性的「貧窮體驗」並不能根本的改變貧窮議題,他認為,近年盛行的「貧窮旅遊」所聲稱能為貧困者帶來的效益令人質疑,更有「消費貧窮」之嫌。

為此,人生百味發起人之一的巫彥德以「不只是飢餓而已──體驗貧窮者的流浪」一文作為回應。文中提及,面對形成「貧窮」的複雜的結構性因素,行動是唯一的策略,而「體驗」是行動的重要環節,唯有如此,貧困者背負的歧視與汙名才有機會透過大眾的理解消弭,進而具體解決問題。

本篇為街遊 Hidden Taipei 發起人、芒草心慈善協會理事長,與巫彥德同為向貧窮學習行動聯盟盟友的曾文勤所撰寫,從街遊 Hidden Taipei 的發起,到近年來與芒草心為關注無家者議題所一同嘗試的各種社會溝通方式,期盼藉此文作為回應,也更細膩的探討「貧窮體驗」,喚起社會對無家者的同理與反思。

 

文/曾文勤  街遊 Hidden Taipei 發起人、芒草心慈善協會理事長、向貧窮學習行動聯盟盟友

4 年半前的倫敦街頭還帶著點初春的涼意,一位來自臺灣的女生跟著一位個兒嬌小、名叫作 Viv 的導遊,踏上她的流浪之路。

Viv 來自挪威,年輕時和一位英國人墜入愛河,結了婚移居英國也有了愛的結晶。但是,並不是每場婚姻都可以走到最後,失婚以後頓失依靠的她持續往下墜落,最後開始以街頭為家⋯⋯。

「家」不在街頭,在何方?

「我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露宿街頭。」她說,但命運還是帶她走上這個意外旅程,而且一走就是 10 年。

她們走過當初 Viv 曾露宿的滑鐵盧大橋下,Viv 比手畫腳解釋要怎麼用紙箱和報紙搭出勉能捱過倫敦寒冬的避難處;她們走過曾有很多無家者落腳的殼牌(Shell)公司外拱形長廊,夜幕低垂時,無家者們看照著彼此不被醉漢或中二少年攻擊。

是的,如何找到一個安全的休息之處是街頭生存的關鍵。Viv 曾親眼目睹有一群人嘗試在一位失智老太太身上放火,幸好睡在旁邊的人注意到才沒有釀成憾事。她也說起了難以保有珍貴回憶的傷心,沒有安身立命之所,代表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如親人的照片或是文字)隨時可能隨著家當被丟棄。他們,不只失去了家,對家的回憶也在流浪中越來越模糊

這棟建築原屬殼牌公司。Viv 說當找不到地方睡時,她們總是會來這,因為這裡人多大家可以互相照顧。圖/作者提供

她們走過救世軍發放救濟餐食的地方,Viv 在這排隊時遇到現在的男友,現在 2 個人聯手胼足為了更穩定的生活努力;她也談起當局為了 2012 倫敦奧運做的一些「準備」──例如將發放免費食物以及庇護所的地點移往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將公園的欄杆加高等,只是為了讓市中心的街友數目減少,降低「有礙市容」的程度

但是,看不見並不代表他們不存在,倫敦的無家者數目還是屢破新高。「這真的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嗎?我已經在排在等待名單很多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搬進比較負擔得起的社會住宅。」Viv 有點無奈的說著,倫敦當局開發社會住宅進度停滯已久,加上私有市場的房租節節高升,連一般市民都要很努力才能夠勉強負擔得起,對於收入並不豐厚的 Viv 來講更是難上加難。

來自挪威的無家者 Viv 受訪影片

參與街頭導覽,催生「街遊 Hidden Taipei」無家者導覽

這場導覽,改變了這位臺灣女生的視野。

第 2 天,她走在西敏寺裡聽著官方導遊滔滔不絕的講著偉大的國王、女王、科學家、詩人、作家、將軍等那屬於勝利者的歷史。走出西敏寺後,她開始注意到更多無家者活動的痕跡,那個她以前不曾注意過的另一個平行世界⋯⋯。

這是我的故事。

在一場倫敦行後,從來不曾接觸無家者的我回到臺灣和芒草心組織了街遊 Hidden Taipei 導覽,我們的導覽員都曾是無家者,對外正式營運已滿 3 年。

街遊 Hidden Taipei 城市導覽員概念影片

街遊在 2014 年正式上線時,一位朋友問我打算訓練多少導覽員?這個計畫可以幫助多少人?剛和夥伴們艱辛的撐過第一年,終於成功把導覽員推上線的我,心知肚明這個工作的門檻很高,很難成為一個大量就業的方案,心裡盤算著能夠同時超過 5 個導覽員上線就算是個了不得的成就。朋友聽到這個陽春數字不禁啞然失笑,「5 個?這樣不能改變什麼啊?妳應該要做一個能夠幫助幾百人幾千人的就業方案才對,這樣才能發揮最大效益!」

「好手好腳卻不願工作」,是事實還是汙名?

從開始決定做街遊方案以來和社工們接觸的過程中,我逐漸理解第一線工作者最大的困難多半是來自於一般大眾對於無家者困境的不理解,他們被標籤成「好手好腳卻不願意工作」、「自作孽活該變街友」。單一刻板印象、社會觀感不佳讓資源和政策很難到位,社工們大多只能做著治標不治本、對解決問題根源幫助不大的事。在所有繁華大都市裡,多半可以看見無家者的身影,因為睡在街頭,他們是貧窮族群裡最容易被看見的一群人。

都市貧窮有其複雜的結構性因素,很難完全歸咎於個人。若要說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就是他們多半社會連結相較於其他人更加脆弱。我們在低潮時多半有家人朋友給予支持,也有緩衝的空間讓我們能夠整理自己重新出發;但是他們卻少了可以承接他們的支援網絡,沒有緩衝、一路墜落成為無家者。

圖/Alex Wong @ Unsplash

梅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裡,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在沒有穿上他的衣服,踏進他的鞋子走上一段路,並且能夠從他的角度去思考之前,都不算真的了解這個人。」(“You never really understand a person until you consider things from his point of view […] until you climb into his skin and walk around in it.”)

偏見和刻板印象來自於不了解。也因為這麼多的不了解和偏見,讓街遊雖然無法成為一個大量就業的方案,卻有它存在的特殊意義。我們嘗試著讓被負面標籤標識貼滿而面目扁平、模糊的無家者,透過導覽中的互動還原成一個個有血有肉、有著立體個性的人;我們嘗試透過街遊,讓大家有機會穿上他們的鞋子,走一遭他們曾經過走過的路。也許裡面有人會和當初在倫敦的我一樣,因為一場導覽而對無家者有更多理解,甚至更進一步成為行動者。

所以,與其把街遊當作就業方案,我們其實更傾向把它當作是一個倡議的手段,一種和主流社會溝通的方式

街遊──你沒聽過的臺北故事

充足的社會溝通,為改變國家政策蓄能

這幾年來,除了街遊,我們也嘗試了很多的不同社會溝通方式,例如透過同桌共食促進交流的「呷飽未」、超極限式(hardcore)直接下海體驗流浪的「流浪生活體驗營」、透過對話化解偏見的「真人圖書館」等。當然,只做社會溝通不足以治本,我們在居住和開發工作機會上都有所著墨。芒草心自立支援中心目前有 2 個據點、共 20 張床位,社工們陪伴著我們的服務對象擬定每個階段的目標,慢慢走過人生中的低潮。去年我們有 45% 的服務對象可以租屋自立,也有 76% 居住超過 6 個月的服務對象能夠穩定就業(註 1)

芒草心第 8 屆流浪生活體驗營,參與者露宿公園。圖/@ 芒草心慈善協會

我們在這個自立支援中心裡嘗試了一些新的方式(沒有門禁管制、住民自訂生活公約,儲蓄及財務規劃課程等),這些嘗試都會成為未來的養分,創造出更多不同服務方式的可能性。除此之外,我們也有以「自助助人」為理念的起家工作室,將擁有技藝的無家者/貧困者師傅組成工班,除了承接一般市場案件,我們也為無力負擔費用的弱勢家戶修繕。

貧困/無家者的結構性成因很複雜,牽涉到居住政策、貧富差距、勞動保障、青年貧窮、產業結構變遷等,這些都必須從國家政策的高度才有辦法對症下藥。所以我們也透過實務經驗的不斷累積和舉辦內部讀書會更深入研討各項議題,同時也邀請不同專長領域的團體和我們交流,逐步形成論述、政策觀察及建議,這些都是為了能更進一步對國家政策發揮正面影響力。當然,在這之前,最重要的是要有充足的社會溝通,才不會讓政策因為輿論而胎死腹中。

芒草心自立支援中心一隅。圖/芒草心慈善協會

那些需要被看見、被記述、被理解的人和故事

去年 UC Berkeley 教授  john a. powell(註 2)訪臺行程中, 曾分享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實驗──研究人員在實驗室裡請實驗對象分別談論一般人/實驗對象歧視、甚至敵視的群體/無生命的物體,並觀察實驗對象的腦部活動變化。研究發現實驗對象在談論他所歧視的群體和無生命物體時,2 者的腦波活動的模式是一樣的,反而和談論一般人時的腦波活動模式大不相同。他們解讀這是因為實驗對象的潛意識已經不把歧視對象當作跟自己一樣的「人」,而是把他們當作「非人的物體」,所以才能贊同、甚至主張種種侵害其權利的想法,並視為理所當然。

要化解這樣的偏見/歧視,最有效的方式之一是透過講述故事,使聽眾意識到自己和被歧視的對象的「身而為人的共通之處」,讓潛意識不再把其視為「非人的物體」。近年來同志運動的成功,有一部分就是因為透過許多成功傳述的故事,扭轉主流社會大眾對於同志的態度,逐漸把他們當作跟自己一樣的「人」。

圖/Eric Ward @ Unsplash

這也是為何芒草心會參與「向貧窮學習行動聯盟」,和各個在貧窮議題裡打拚奮鬥的苦哈哈團體們為了紀念「世界拒絕赤貧日」一起舉辦「城市狹縫旅行團:一起看見『貧窮人的臺北』」。我們的歷史大多歌頌成功者的故事,卻少有人為貧困的人留下紀錄

一個偉大的城市/時代的誕生,往往是由很多沒有聲音的貧困大眾築起根基。從唐山孤身漂泊來臺,成為清代開墾臺灣重要人力的「羅漢腳」,一直到近年產業外移後被留在原地不再被需要的勞工,他們需要被看到、被記述、被理解,才能進一步和原本冷漠的人群共同創造新的互動,以化解僵固的歧見。尤其在柯 P(臺北市長柯文哲)一席「遊民要看星星才高興」(參考:街友無居所 柯 P:選手村 3400 戶可挑 但遊民看到星星才高興)(註 3)的說法後,讓我們意識到光是「看見」都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2017《貧窮人的臺北》募資影片

單向觀看的獵奇式貧窮旅遊,的確無助於解決貧窮;但並不代表體驗/看見貧窮的活動就必然消費貧窮。如果能透過貧窮體驗,讓貧困者成為能夠自己發聲的主體,讓參與的人能夠以更細緻的對話來同理,甚至反思「如果我是他,身在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可能也別無選擇。」那麼它就是一個成功敘說故事的方式,一種有效的倡議手段,也是減緩貧窮藥帖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藥材。


註解:

註 1: 詳見芒草心 2016 年報中自立支援中心的成果。

註 2:UC Berkeley 教授;Haas institute for fair and inclusive society 的主席。Haas 長年連結教育、學術、行動資源,解決美國貧窮、居住、飲食、族群等社會正義問題,是美國指標性的公民化運動組織。john a. powell 本身則比較關注種族衍生的社會正義與公民社會議題。他的名字均為小寫,是因應近代過份膨脹個人主義,所以他堅持名字全部小寫,意味著把個人的重要性縮小。

註 3:根據 2013 年行政院內政部社會司委託鄭麗珍、林萬億教授所做的研究報告《遊民生活狀況調查研究》,近 8 成無家者的夢想是能夠自己買房或租屋居住,超過 9 成的人希望有個遮風蔽雨之處,這顯示出大部分無家者雖然目前在街頭上生活,但心裡最想要的仍然是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家。跟「遊民生性愛好自由,多半是自願在外流浪」的刻板印象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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