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努力不在地上爬著,不想再被說是乞丐行業。」專訪巨輪協會街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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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辛苦,但至少我們絕對不要在地上爬。」巨輪服務協會(巨輪合作社)理事長陳安宗說道。

這裡離板橋市中心有一小段距離,偌大的空間隔成倉庫,也隔成辦公室和一間一間的房間,招牌的旁邊有 4 輪機車和枴杖,入口的幾臺電動輪椅充電時閃著紅色、橘色的亮光,大門入口堆滿高高的紙箱,搭著幾個有貨物或是沒有貨物的塑膠托籃,裡面有抹布、原子筆、口香糖和諸如溼紙巾等各種商品。

鐵皮屋下,被隔成單間的小房間。圖/作者提供

堆在角落的街賣品。圖/作者提供

理事長陳安宗謝謝我來關心他們,因為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願意理解坐輪椅的身障街賣者,大多數的人會撇頭不買,少部分的人快快掏出錢,希望趕快他們離開。這些他們早已習慣,他嘆了口氣說:「我們這樣的人,其實就是把臉拿出來賣。」

他說的是事實。來此之前,我原本想的身障街賣者早已經有各種不同的都市傳說,諸如將人手腳打斷後要求爬行在地;好手好腳的人坐上輪椅假冒身障;由集團控制並且逼迫身障者上街賣貨,甚至要求業績。

巨輪合作社陳大哥。圖/作者提供

對此他們忿忿不平:「去賣的地方都在大馬路上,臺灣這種人口密集之處隨便都會有社工警察來問,這種集團控制的事情哪有可能發生在臺灣?」理事長嘆氣:「我們最大的困難是無法面對社會的異樣眼光。」身旁的其他成員努力插嘴起來:「我跟你說,那些都是假新聞、一定是剪接影片害死人的。」說著說著激動起來。

身障者的工作不僅僅是自己,我眼前的這位母親小茹姐來自中國,獨立在這裡推著自己的兒子和一籃子的街賣品生活,她接著說:「那些謠言不知道是從香港還是從哪裡傳來的,我們有可能希望自己的孩子這樣嗎?」

小茹姐與兒子相依為命,幾次激動的打斷大家的談話,急切想要找出什麼,證明大家並非外界所想的集團。他們多次強調這是他們的「家」,才說到一半就跑去拿出「證據」──那些報紙,折疊整齊的收在牛皮袋中,上面的資訊寫出他們的故事,「我們有上聯合報」,日期是 103 年 10 月 23 號,是一篇由記者專刊的調查報導。「呂思逸先生很好,他說他身為一個記者,就是要為我們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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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報導寫出了他們的組織以及生活方式,用了「體制外的社福體系」來形容他們的關係,還加入勞工局及社會局的回覆。但這篇報導刊出後,再也沒有記者持續追蹤。

他們也因此擔心被惡意曝光,尤其是不懷善意的窺視。臺灣人並非沒有愛心,但愛心似乎只給「像樣的」弱者,「非全然的弱者」不可以享有社會資源。陳老闆過去領有低收入戶資格,接受補助而生活著,努力在街頭推銷販售後,聚集現在的朋友、「家人」們,大家一起組織起來思考「該如何維生」。他們試過幾個方法:聯合訂貨、設計特定產品、開會研究可能的街頭商品、針對人群的取向進貨⋯⋯「我們不想和以前一樣被說是乞丐行業,我們很努力的不要在地上爬著,放那些歌,我們很希望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改善生活。」這裡每個人都在重覆同樣的話,但他們的選擇不多,真的不多。

協會最有價值的資產是一臺廂型車,過去他們曾固定開車接送街賣者前往指定地點做生意,南至苗栗、北至宜蘭的鬧區。但在陳大哥身體變差後,便無法繼續用這樣的方式載運夥伴前往這些地方進行街賣了。

這臺廂型車是協會最有價值的資產。圖/作者提供

「我們以前跑去華納威秀,去地下街,看那裡的年輕人都在路邊,想說來賣撲克牌,大家進了貨之後卻根本沒人買。」話沒說完小茹姐繼續說起惡劣的驅趕行為,街賣者即使弱勢如同身障,依舊必須在驅趕下求情。「還好警察不會真的開我們單。」他們眼中的警察對於在街頭的販售者反倒寬容起來,「警察會說『不要再過來』,但我們能去哪裡呢?」「至少他們會先離開,但遇到保全就沒辦法了。」

身障街賣者所能到的場所受限於可用輪椅移動的空間,臺灣的人們不喜歡看到推輪椅的雙人組合(身障者乘坐輪椅,後面有人幫忙推著到處跑,協助行動),小茹姐過去的經營方式因此受限。過去,他們一整天從萬華龍山寺為起點沿街賣,從祖師廟一直到農安街,運氣好,一天或許可以賣 1500 元,但如果沒有主動推銷,很可能連續一整天都「槓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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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會成立之後,為了讓群眾相信他們沒有被集團所控制,巨輪的身障街賣者每個人都有協會立案的證明影本。近 2 年,許多人開始改為使用電動輪椅,單獨出外推銷叫賣,但這樣的危險性高,也受限於電動輪椅的電池續電力,最多 1 天不能超過 30 公里,只能跑約 4-6 小時。新型的電動輪椅每月租借,租金 1700 元,他們直言,租用反而是較為經濟的方式,也比較能夠撐上一整天。這樣租借而來的電動輪椅還不用附上保養維修等費。只是現實擺在眼前:單獨去賣的收入和推銷效果遠遠不及有人在後方幫忙推銷來得好。少了推輪椅的人,主動推銷更加受限。當街賣者有人推行輪椅時,較為不便的道路可以繞過,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相較於此,單獨一人前往街賣時的風險高上許多。

除了地點,這樣的街賣也受限於天氣,他們看天吃飯,有些日子幾乎無法工作:像是梅雨、大暑、寒流。梅雨季節時,無法冒著大雨出門;酷暑時刻也不會有人在街上消費;寒流時節,對上了年紀的街賣者十分傷害。

已成立協會的巨輪。圖/作者提供

巨輪協會 10 年前還在中和環球影城附近,一場大火燒光了當時的廠房與貨物,才搬到板橋大觀路這裡。從那時起一起打拚共患難的 10 多個身障者也逐漸年老,加上消費型態改變、商場興起,他們的生意更加受限。雖然大家試圖找出改變的方式,期待可以從過去「販賣愛心」、「銷售同情」中轉型,擁有自己的品牌,但幾乎難以做到。他們也曾考慮直接向工廠訂貨,無奈臺灣工廠貨品價錢高昂,不大可能是街賣者可以有利潤的商品,中國進口的貨品又無法吸引消費者的購買意願。

唯一的例外,是去年的紅包事件。「那真的是給我們大紅包,不知道真的可以有這種熱潮!」陳大哥的笑容溫暖起來:「真的是人家自己跑來跟我們買!」

他所說的「大紅包」,是 2016 年由人生百味所推出的系列商品,當時結合了插畫家和香氛片公司,透過積極的行銷而在過年前爆發網路上的熱潮,購買的人們衝著網路插畫家的人氣而自動前來購買,其中限量 2000 份的香氛片搶購一空,趁著過年前又再推出了印有「都包給您了,哪有錢結婚」的創意紅包袋。

人生百味與知名插畫家合作的紅包袋與香氛片。圖/ @ 痞客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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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既有的商品多數是日常用品,即使大量進貨依舊難與一般通路競爭,臺灣隨處可見的便利商店成為貨品的比價站,他們籃子裡面總是一些抹布、牙刷、原子筆和口香糖,人生百味的創意商品放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卻是與其他通路有所區隔的唯一商品,唯一一個「外面買不到」的商品

這裡的身障者多數每個月只有 3000-4000 元的補助,陳大哥曾有低收入戶的補貼,一個月也僅僅 8300 元,在這樣的狀態下,這些年屆 50 的人除了街賣,難有所謂的「競爭力」。陳大哥過去的努力也成為經驗,和身邊的朋友們一起包裝貨品、貼上協會的名字,把塑膠籃內的商品一樣樣排列整齊,甚至身上帶著協會的收據和立案證明,那句話又一次出現:「我們也想努力改變生活,讓自己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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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的道路看來並不容易,他自己組織協會,大量進貨後自求生路,在媒體曝光後,補助反過頭被社會局取消。勞工局則希望他們都要有勞健保,他指著門口那臺廂型車:「我們拿這臺車去貸款,信貸車貸都用上了,現在連想要改裝成無障礙車的錢也沒有。」我繼續問起這社會上幫助他們的團體,卻想了半天才擠出 3 個:人生百味、公益專案協會威廉髮藝

這 3 個幫助者一個提供「高附加價值」的商品;另一個公益專案協會讓他們免於被罰款,協助成立協會並應對政府;威廉髮藝則是長期小額捐款。我原本以為還有其他組織,但他們說完後呆著看我──現實中似乎也就只有這樣了。

出房間後幾個身障街賣者自行煮了飯後看著電視,另有 2、3 人在房間看書滑手機,還有人帶我看他們的日常裝扮。在人生百味服務的實習女孩們說,要試著幫他們調整塑膠籃的擺設、並且設計新的招牌,他們樂觀其成,拿出一個個商品,上面都印有協會的名稱,牆上同時掛著幾個輪椅的輪子,幾個人洗的衣服正在晾乾,我從另外 2 個窩在椅子上的人身上,看得出來這是他們的「家」。

每個人的單間小房間/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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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些街賣者的「家」。圖/作者提供

他們邀請我一起用餐,我突然想起來,問他們大家有沒有一起聚餐,陳大哥的表情卻落寞了:「我們不敢一起出去用餐,會引來麻煩。」我驚覺問錯話,他卻反過頭來安慰我:「哪裡有餐廳一次可以接 15 臺輪椅呢?」我答不上話,他接著說:「吃得太好,又被說是集團怎麼辦?」

無論如何努力,他們能做的依舊有限。社會大多數人聽信一些街頭謠言,產生偏見不願購買;少數願意購買的人又總是別過頭去,只求他們離開視線,「快買快走開」,想要道謝都看不到對方的正眼和鼓勵。在如今的商業社會中,商品也難有競爭活路。人生百味的成員也誠實告訴我,除了那次的「紅包事件」,他們的其他商品並沒有真正帶動熱潮,那次的香氛片和紅包行銷的成功難以複製,在這個強勢通路遍布大街小巷的時代,街賣者一直走得辛苦。

離開時,陳老闆出來送我。圖/作者提供

離開的時候,陳大哥堅持要送到門口,他還說我們可以試試新的電動輪椅,那是他們的新希望,畢竟有了電動輪椅後可以一個人賣,希望可以讓社會知道他們真的沒有黑道集團操控。

他坐在電動輪椅上揮手送我,外面飄著雨。

我記得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身體站不起來,但我們很努力的不要回到過去,在地上爬著」。


附註:

巨輪協會老闆陳安宗,今年 10/20(五)會來 NPOst 年會分享巨輪成立的辛酸與甘苦喔!趕緊報名,早鳥只到 10/4!(快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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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