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不全然在做「好」事/《施予者》書評

編按:

本文為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教授安娜—伊曼紐・伯恩評論大衛・卡拉漢(David Callahan)新書《施予者:新鍍金年代的財富、權力與公益事業》,檢視新興巨型慈善事業及其影響。

 

作者/安娜—伊曼紐・伯恩(Anne-Emanuelle Birn)   翻譯/賴慧玲

今年 1 月,樂施會(Oxfam)發表了關於不平等現狀的年度報告:全世界前 8 大富豪擁有的財富,相當於全球較貧困一半人口(36 億人)的全部淨資產。當這個數據發布時,全球政經菁英正齊聚在瑞士達佛斯(Davos)的世界經濟論壇。他們公開承諾將為提升全人類的福祉而服務,儘管前提仍是繼續保障其私人獲利。

這 8 位全球首屈一指的富豪,每一位都是巨型慈善家(megaphilanthropist),簽下了數十億美金的公益支票提供醫學研究、公共衛生、人道行動和教育發展之用。他們都是美國家喻戶曉的名人,包括科技業鉅子比爾・蓋茲(Bill Gates)馬克・祖克柏(Mark Zuckerberg)羅倫斯・艾利森(Lawrence Ellison),以及投資先知華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亞馬遜(Amazon)創辦人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與媒體大亨兼政治人物麥克・彭博(Michael Bloomberg)。他們公益行善的焦點項目是健康:祖克柏砸下 30 億美金來「治療、預防和管理」疾病;彭博撥出了將近 10 億美金來防治吸菸和降低交通意外死亡數;蓋茲則豪灑將近 200 億美金來耕耘疫苗研發與全球公衛領域。

這 8 個人,以及產值達 7,000 億美金的美國公益界的其他頂級慈善家,正是大衛・卡拉漢(David Callahan)新書《施予者》(The Giver)所要批露的對象。

32 歲的馬克・祖克柏為 Facebook 創辦人、董事長兼執行長,亦為軟體設計師。圖片來源/https://goo.gl/vLH2zR

巨額公益創投可能招致的後果

如同卡拉漢所稱,許多慈善家都加入「捐贈宣言」(the Giving Pledge)的行列。這個行動與鋼鐵大王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1889 年出版的著作《財富的福音》(The Gospel of Wealth)遙相呼應。它由蓋茲和巴菲特共同發起,邀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將多數資產投入處理「最緊迫的社會問題」。透過訪談內部知情者,卡拉漢發現許多宣言立誓者最初都對捐款行動相當謙遜。這一點與他們賺起錢來目中無人的霸氣大相逕庭,而這種霸氣能延伸成為社會學家保羅・薛維許(Paul Schervish)口中的「超行為主體性」(hyperagency),亦即菁英可享有特殊待遇的優越感

卡拉漢不耽溺於挖掘這種情緒,而是進一步探究在當今的新鍍金年代(new gilded age)裡,慷慨解囊會在科學、社會、和政治上帶來什麼後果。他為美國公益界的起源、風格建立和國內影響力帶來了令人屏息的綜觀,進而發現美國慈善界其實並不民主。最令人震驚的是,在公共支出大幅下滑的時代,現有體制強化了私人影響力。而且慈善家不一定都反政府。例如,巴菲特就呼籲政府增加稅收;彭博則希望慈善家能成為政府的啦啦隊,而不是替代品。儘管如此,隨著捐款金額攀升,2 人的財富也跟著飛漲。期待他們能改革現有體制很荒謬,因為他們之所以能壯大,正是因為這個體制

諸如紐約洛克斐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這樣老派的「遺產」慈善機構,靠的是從傳統產業慢慢蓄積財富,直到創辦人晚年或離世之後才創立一個持續經營且科層化的基金會。但卡拉漢更在意的是金融業與科技業的超級暴發戶。這些一夕致富的企業大亨偏好「在世時就施予」的模式,用巨額捐款來花掉大筆財富。這種公益創投(venture philanthropy)的特徵是敢於冒險,如同這些捐款者追逐暴利的企業經營風格──這種方式可能會讓他們輸得一敗塗地,但也讓他們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些公益創投通常會跳過傳統慈善事業對教育和文化機構的支持,改而投資能引發後續效應的議題,包括基因編輯和人工智慧

圖片來源/https://goo.gl/Q3qPiv

慈善,不全然在做「好」事

公益界的性別化現象依然牢不可破:男人賺大錢,再由他們的妻子或女兒把錢施捨掉。生育權利之下的性別平等問題仍乏人問津。不過,目前女性慈善家網絡(例如設於紐約的「Women Moving Millions」)已經出現,這或許預示著女性在政治代表權上的轉變。

慈善捐款的意識形態分歧,其光譜範圍之大讓卡拉漢嘖嘖稱奇。從 2010 年美國平價醫療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到氣候變遷,有人堅定支持,也有人堅決反對。這些支持也橫跨了進步及保守兩派智庫,分別包括同位於華府的「美國進步中心」(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智庫與自由主義者的「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非營利機構無法進行政治遊說,而資助智庫是規避這項寬鬆禁令的高明手法) 但是,讓卡拉漢憂心的是,這些捐款者設定行動議程的優先順序,其實不能如實反映公眾的偏好。他認為,慈善家會比社會大眾在財務上更加保守,但更傾向社會開放,同時更仰賴市場和科技來解決方案。他們通常偏好採用最新的醫學產品,而非確保人人能享有良好的住宅條件以解決公共衛生問題。

慈善家對美國平價醫療法案的認同兩極。圖片來源/https://goo.gl/jCKJES

卡拉漢對科學和醫學的討論不多。其中提到的一個憂慮是,那些富人才能享有的治療方式會因此獲得過分的關注,例如精確腫瘤學 (precision oncology)。他也擔憂,許多學術研究的確因官僚體制和保守心態而得不到政府補助,但若因此而期待用慈善捐款來補足,恐將導致科學的私有化。雖然卡拉漢並未進一步闡述這些變化帶來的後果,但可以預見的問題包括學術上的同儕審查機制將被削弱,以及職場健康等冷門研究領域將受到忽視

教育則是其中一個最具爭議的慈善事業目標。坐擁世界最大零售商沃爾瑪(Walmart)旗下財富的沃頓家族 (the Walton family)、祖克柏,以及避險基金大師比爾・艾克曼(Bill Ackman)和其他富有的慈善家,紛紛捐出大筆金錢給特許學校 (charter schools)。這種學校由政府出資興建、民間私人經營,有時屬於營利性質。在美國紐澤西州(New Jersey)的紐華克市(Newark),這種由上而下的校園改革策略,無視在地社區的當務之急,激起了廣大民怨、加重社會不公,並且排擠公立學校的經費。由此可見,這種公益參與方式問題重重。

著手約束超級富翁的慈善行為

雖然卡拉漢哀嘆這些勢力擴張的慈善家將導致公民社會的不平等,但他對慈善資本主義(philanthrocapitalism)的問題卻著墨不多。慈善資本主義將企業經營原則帶入公益行動(亦即提供可觀的投資回報),本質上是將「從一般民眾身上斂取財富」的行為正當化。卡拉漢在書中也提及多種形成鉅富的結構性條件,像是逃稅手段、軟弱無力的證券法,和企業對政府在減稅與鬆綁法規上的遊說行動。但他的批判力道不足,僅呼籲要針對公益行為的課則性、透明度、合作對象和政治遊說,提出一個溫和改革的「平衡措施」。

如果慈善行為真的嚴重威脅了平等主義的價值,那麼卡拉漢開出的藥方也無濟於事。為什麼要讓這些掌握過人權勢但自詡為慈善家的菁英,擁有操縱公共政策的特權呢?如同美國前勞工部長羅伯・瑞奇(Robert Reich)所言,政府曾經從企業大亨身上收取數十億美金,然後以民主原則重新分配這些稅金。對許多人來說,不管這些大亨是在企業董事會、白宮、還是慈善的道德高位上呼風喚雨,該是時候來約束這些超級億萬富翁了


作者

安娜—伊曼紐・伯恩(Anne-Emanuelle Birn)

 

批判發展學及社會與行為健康科學教授,任職於加拿大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 in Canada)。她最新的著作是《牛津大學出版社全球公衛教科書》(Oxford University Press’s Textbook of Global Health)


本文評論之著作

《施予者:新鍍金年代的財富、權力與公益事業》(The Givers: Wealth, Power, and Philanthropy in a New Gilded Age

作者:大衛・卡拉漢(David Callahan)
出版社:Alfred a Knopf Inc
年份:2017
索書號(ISBN):978-1101947050


《自然》(Nature)期刊相關論文
探索藥物:充滿騷動與勝利的一生(Drug discovery: A life of tumult and triumph)

相關外部連結
安娜—伊曼紐・伯恩個人網頁
安娜—伊曼紐・伯恩論文《慈善資本主義,過去與現在》


原文出處:Philanthropy: The politics of g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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