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善巨塔前,放下一塊敲門磚/伊甸復康巴士爭議(終)
(承上篇:血汗社福──伊甸基金會復康巴士勞資爭議案、掙扎於貧窮線上的助人工作者/伊甸復康巴士爭議採訪後記)
從事非營利組織勞動權益調查多年,接觸的常常是青年工作者,他們與我都屬於不習慣沉默的世代。我們嫻熟於自己的權益,只是或為了共體時艱相忍,或在生存焦慮之前低頭,所以每當勞動環境惡劣到終於無法忍受時,我們善於敘說、分析,網路與媒體資源都是我們的盾與矛。
但是復康巴士司機不是這樣,但是非營利組織中還有藍領工作者。他們更沉默,更善於忍耐,心裡有更多的害怕。當他們挺身爭取權益,他們拋擲在桌面上的籌碼是自己一家的生計。
伊甸企業工會是我接觸的第一個非營利組織工會,也是我採訪的第一群藍領勞工。不通曉網路生態、主流媒體不青睞、資方還有公益光環,在這個時代裡,他們等於手無寸鐵。臺灣的勞基法雖然嚴格,卻像一把篩子,總有鑽得過去的孔隙,有時又曖昧難明,因此會出現沿用 10 年前基本工資的勞動契約,還跟他們說因為這是不定期契約,所以 10 年前的基本工資約定,也只能不定期地延續至今。
在 2017 年還領底薪 17,280 的他們,經常一臉困惑。我們的勞基法,有時連在工運團體裡浸淫許久的運動者都感模擬兩可。我試著想像在工會成立的最初,是什麼樣的處境終於讓他們覺得,即使是如此不在行的抗爭,也非奮起不可了?
非營利組織勞權的三重枷鎖
臺灣非營利組織的勞動環境議題,非常複雜。主要原因大致有三。
適法性不清
第一是適法性不清。在臺灣,非營利組織的分類、適法性是一團迷惘。社會團體適用人團法,財團法人基金會適用財團法人法,但兩者在公益、社會福利業務上常有重疊,而其他還有倡議型組織、農漁會、廟宇、公法人等,其屬性天南地北,卻皆可畫入非營利組織大旗下。這種混亂,直接影響到當勞資爭議發生時雙方如何應對。而對於非營利組織收受各方善款,應戮力於使財報公開透明等要求,在此先天奇形怪狀的框架下,也是一個打蒼蠅不打老虎的空虛籲求──依人團法核准設立的人民團體,相較於資產額動輒上億的公益財團法人,其金流懸殊何止千倍,財團法人法的草案在立法院躺了多年,內政部最近卻夸言要立法要求社團法人強制公開財報,雖然不能說毫無意義,但真實病灶卻彷彿被輕輕掩埋。
過度仰賴政府財源
除了適法性不清的問題,另一層面則是非營利組織長期依賴政府財源。
臺灣的 NGO、NPO 其生存模式經常是承接政府專案,我們的政府經歷數次改朝換代,社會福利領域也好,環境保護、文史工作、性別平等、人權保護、藝文推廣、教育文化……總也還是有發不完的案。當非營利組織為求生存,宛如習慣被豢養的動物,時間到了就去等著分餅,也許組織生命能因此苟延,但當生殺大權掌握在公部門手裡,先不談第三部門本應保持完整的主體性、本應與政府保持一個清明距離,在這種豢養關係中,基層勞工的工作權益等於在政府與組織間被當成人球踢來踢去。因為核銷未過,公部門遲延撥款,幾個月沒有錢發薪水的事不是都市傳說,它真實無比地存在於 NGO、NPO 工作者的職涯中,要怪誰呢?能怪誰呢?要忍下來嗎?房租怎麼辦?學貸怎麼辦?
這是比較常發生在中小型協會、組織工作者身上的狀況。那麼,資產額上億、募款能力每年也以億計的大型組織或公益財團法人,不需要依賴公部門專案,想必就能有合理的勞動條件吧?
那我們就回頭看看伊甸基金會的例子。血淋淋而無比真實,即使是如伊甸基金會這樣的社福巨獸,它也會告訴你:「我們要顧慮捐款人的感受。」
捐款人的觀感
是的,捐款人是非營利組織勞動環境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
聽來荒謬?在撰寫伊甸基金會勞資爭議案的報導時,我和編輯有過以下這樣一段對話:「無論『捐款人的觀感』是不能善待員工的藉口,還是社福組織的真實恐懼,只要他們繼續這樣主張,這種循環就不會被打破。他們或許只是對於捐款人沒有信心,也或許公益募款市場確實就是這樣,長此以往,真假已不重要,假也成真。」
「捐款人」當然各色各異、充滿異質性。不同的募款方式、不同領域的服務或倡議,甚至不同地區,都有可能召喚出完全不同的捐款模式與價值信念,捐款人們對於合理勞動權益的想像也絕不相同。但在便宜的「捐款人觀感」、「專款專用」、「降低行政成本才能符合捐款人期待、才算是妥善運用善款」的聲稱底下,捐款人成了非營利組織勞動條件低劣的最大一隻替罪羊。
「不好意思善待員工」的病
以上三層結構層層環繞,以公益或慈善為名的參天巨塔於焉成形。基層勞工在低薪、高工時與缺乏發展性的未來、不穩定的工作權中苦苦掙扎,其情上達不了天聽。
一個社工朋友跟我說:「我覺得很多非營利組織,都有不好意思善待員工的病。他們好像覺得,如果我對員工好一點、給他比較合理的勞動條件,就是對不起捐款人。」此言摯誠。
這幾年和一些朋友,試著在公共論述領域談捐款人的責任、捐款的倫理問題,益發覺得非營利組織管理階層的這個病,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文化衝擊和閉關自守的複合體,或是啣尾之蛇,在打不破的循環中自我複製。大型社福組織不願意去相信募款市場是在改變的,捐款人是可以、也應該再被教育的。他們固守在自己的高塔上,儼然滿清末年的清廷、不願睜眼看世界的變化。每一個忍無可忍、起身為自己爭取基本勞動權益的工作者,都在高塔前放下一塊敲門磚,什麼時候門才會打開,留在信念工作崗位上的人們無法期待,但還得這樣一塊、一塊地放上去。
回溯最初進入助人工作或社會倡議領域的初心,我們都是相信苦難與不義不會永遠勝利,才入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