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於貧窮線上的助人工作者/伊甸復康巴士爭議採訪後記
(承上篇:血汗社福──伊甸基金會復康巴士勞資爭議案)
二月中,寒流最末一日,風還是冷的,但陽光溫暖。我和幾位伊甸企業工會的復康駕駛約在捷運淡水線的末端碰面,他們今天要開理監事會議。
我早到了,坐在捷運站外晒太陽發呆。後來看到幾位司機大哥在捷運站口張望,似乎是很怕我迷路的樣子。我帶著相機小跑過去,觸目所及人人開著計程車,他們說,這是他們的兼職,不趁假日或晚上再出來開計程車,靠復康巴士的薪資,沒法養家活口。計程車呢,有些是租用,有些是存錢買二手的,有些是和別人白天、晚上輪著開。
陳風男(工會監事)大哥載著我,走了一小段蜿蜒的山坡路,工會今天聚會的地點,是陳家的祭祀公業所在。停車時,工會理事長周文炳也剛好到了,同樣是一臺計程車。
那裡其實是一個清幽之處,空氣很好。爬上樓梯,已經有 5、6 位司機大哥在那兒聊天。我輪流和他們談話,談起現如今工作的氣氛,眾人盡皆惶惶,然而能不挺身爭取嗎?實則身後並無退路。
沒有實質休息意義的「休息時間」
談起「休息時間」這件事,大家火氣很大。「我們每天的休息時間,是排班員前一天決定的。排班員安排好你今天的路線,看到哪裡有個空隙,可以安插個休息時間,就決定你那個時間要休息。實際上你能不能休息、要怎麼休息,根本沒有人理你。」工會成員說,在勞檢過後,調派中心和主管不敢在休息時間找他們了,但人又不是機器,司機在路上會遇到各種狀況,怎麼可能到點了說停機就停機?
都市型的公共運輸駕駛最大的噩夢,就是找停車位。「假設我今天被排的休息時間是 10 點半好了,休息前最後一個客人 10 點半下車,然後我就要開始繞來繞去找停車位,如果違停被開單,罰單算我的,還要被記點(行政處分),還要被砍考核獎金。等我找到一個安全可以停車的地方,已經是什麼時候了?還剩下多少時間?那我到下一個客人那裡去接他的路程,不用自己按算進去嗎?」至於吃飯,用餐,從來都是在客人上下車的空檔扒兩口便當解決,「有些客人認識久了,都是朋友,知道我們這種狀況,都會跟我說,你不要急,吃飽再說。」
「主管說我們也可以回站休息,事實上,每個站點就只是一個停車場,連廁所都沒有。」談到廁所這件事,他們告訴我,前幾年因為有個女性駕駛,忍不住了在自己車上上大號,這件事情曝光後被新北市議員關切,伊甸基金會才急急忙忙在「事發」的站點拉了一台流動廁所來。後來他們問主管,為什麼只有這個站有廁所呢?主管的回應是:「你們還好意思問,人家流動廁所的廠商來清掃的時候說使用率很低。」跟我聊起這件事的司機大哥為之氣結,他說他當時就跟那名主管說:「你每天出門上班 8 小時,你家的廁所使用率也很低,那你家的廁所也打掉好了?」
被認為「使用率很低因此不需裝設」的還有飲水機。駕駛們同樣曾經與主管討論過能否在休息站提供飲水設備的事,同樣換得主管相當荒謬的回應:「他說他跑去跟對面超商的店員說好了,我們可以去那裡用超商的設備裝熱水。」其中一位司機大哥還真的跑去問超商的店員,店員當然是一臉茫然。
我實際去伊甸基金會復康巴士北投站的站點採訪,在停車場的最深處,有零星幾臺復康巴士停放在那裡,依這個站點來說,幾無任何遮蔭處。李藍星問我,像正中午這種陽光,你願意待在車上休息嗎?更何況站點多在城市近郊,光是跋涉回站就要用掉不少時間,如果這個站點能支撐最少最起碼的飲水及排泄需求,那還有一點跋涉回站的意義;然而直至目前為止,有流動廁所的似乎也只有一、兩站。
李藍星又帶我去看所謂的司機休息室。他說,在中和站,在駕駛爭取過後,有一天出現一個奇怪的小玻璃屋,大概是一人容身的大小,門口被貼了一張紙,紙上寫:「司機休息站」。我問他,中和站總共有多少司機?他說大概 60 幾個人。這個所謂的司機休息站裡放了一塑膠桶裝的飲用水,但在高溫曝曬下,據說用肉眼都看得出來水質的變化,當然沒人敢喝。
這桶水、這個奇怪的司機休息室,聽起來近乎嘲諷的惡意,然而這只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剪影之一。資方所謂的「休息」,駕駛們似乎從來沒有感受到任何實質的意義。
不兼職不能活,與助人的幸福感
陳風男大哥拿出他的薪資單,上個月的,21,000。李藍星高一點,24,158(注)。
24,158 這個數字,是加班了 22 個小時的結果。李藍星當然主張,實際加班時數也不僅只如此,22 個加班時數,是被「認可」的時數。我問,你們工時已經這麼高,晚上(或假日)還要出來開計程車,那到底什麼時候休息?李藍星告訴我,「我的睡眠可以分段,我只要中間有小睡一下,精神就會恢復,就可以繼續開啦。」
他說得有點自豪,我覺得這根本是超能力。但誰可以長期過著這樣的生活?家庭呢?他有 3 個小孩,都還在就學,傍晚 6 點多卸下復康駕駛的身分,趕忙去接小孩,回家吃頓飯、睡一下,晚上又出來開車了。
李藍星說,他覺得自己是最沒有資格當復康巴士駕駛的人。「有 3 種人適合當復康巴士的駕駛,一種是退休後還想賺點津貼的,一種是不缺錢的,還有一種是不是家裡唯一薪資來源的,我 3 種狀況都不是,家裡就靠我一個人的薪水在支撐。我岳母都罵我,老婆小孩都要餓死了,還開什麼復康巴士。」
是啊,我採訪到現在,同樣的疑問也很深:條件這麼差、如此沒尊嚴,你們人手一張職業駕駛的執照,除了年長者覓職可能比較困難,但中壯年應該不難找到更好的工作?面對我的問題,幾位司機大哥面面相覷,有一人回答:「有時候我們都會想到自己載送的身障朋友耶。比方說我跑的線,誰哪一天要去洗腎、他的身體狀況如何,我搞不好比他的家人還清楚,如果幾個週期沒有看到他,我們同一線的就會互相問一下彼此有沒有載到那個人,如果沒有的話,就會擔心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李藍星說,他是喜歡這份工作的,他真的只是希望司機們的勞動條件好一點,不要那麼不公平。「我也要強調,復康巴士司機其實與一般的職業駕駛不一樣,我們服務的是身障朋友,有些身障者的需求,是要長期與他們接觸、協助他們才會懂的。」
助人會帶來幸福感。這種幸福感,很多時候是 NPO 工作者死撐下去的麻藥。與我自己、與我慣常來往、採訪的非營利組織白領勞工不同,這群復康巴士司機們可能不懂什麼叫使命感,也無法侃侃而談理念或價值,但一如所有掙扎於貧窮線邊緣的社工、倡議者、行政人員,把人留在這個絕望勞動環境裡的,洽正是對他人的愛與純然美好的關切。
當員工轉眼成為個案
和熟識的社工聊到伊甸復康巴士的事件。沒有保障的工作權益、惡劣的勞動環境、低薪、高工時,當駕駛們是家中唯一經濟支柱時,這些不健康的要素、這樣的家庭,其實離所謂的「高風險家庭」距離不遠。伊甸基金會的管理高層侃侃而談對於捐款人與受助者的責任,不知要如何面對有一天助人者淪為受助個案時,機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某些族群的瀕危與惡劣處境,有朝一日會是所有人的公安問題,這是社會應被真實想像成一有機體的原因。然而,總是要到災故真的發生,人們才會驚覺自己一直在隨同涉險。蝶戀花遊覽車司機的低薪與過勞是如此,與社會彼此放棄的絕望孤獨者最終走向隨機殺人,也是如此。我們從來都是一體的,而我們從來也都離墜落不遠。
注:根據主計處其他汽車客運業(如計程車)薪資及工時顯示,22000 大約是 10 年前的水準,24000 大約是 5 年前,平均加班時數更遠超過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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