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視障者畫畫,看見明眼人也想不到的繽紛

 

編按:

上個月,NPOst 採訪了法藍瓷想像計畫的幾位得獎者(參考:「能上班,誰願意去混幫派?」第 4 屆法藍瓷想像計畫啟動弱勢希望),意外在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身上得到無限驚喜,遂進一步做了專訪。

多數人都以為身為視障者,從此就跟美與藝術絕緣,無法感受色彩,卻不知原來視障者的人生也可以多彩多姿。這是多麼寶貴的認知,NPOst 期望透過這樣的報導,讓每個人都能一起給予視障者更多的可能與機會。

 

走進愛明發展中心的美術教室,歡愉的氣氛撲面而來,今天教授非視覺美學課程的代課老師施彥君,講解到一個段落,一邊翻找拓印課需要的深色顏料,一邊自語:「竟然沒有黑色顏料……」此時,全班最開朗的同學秀蘭卻大聲回應:「沒關係!我們的人生是彩色的!」所有人聽了哄堂大笑。而這位人生色彩繽紛的同學,與在座所有學生一樣,都是視障者。

社會不給的,視障者不能要?

這是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與伊甸基金會愛明發展中心合作的課程,相信視障者有接觸藝術、感受美學、親自創作的權利,正是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最重要的理念。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創辦人暨理事長趙欣怡說:「如果未曾給予他們機會,你怎麼知道他們不需要?」

鑽研視障藝術教育超過 10 年的趙欣怡,所學專業就是藝術創作及藝術教育,2007 年,為了學術研究,開始接觸臺灣視障藝術家,才發現臺灣視障者的美學教育有多麼缺乏,「國內的所有盲人學校,幾乎都沒有常設的美術課,」趙欣怡說,「這些視障者,從小就被剝奪了接觸藝術的權利。」早期許多展覽機構,譬如美術館、博物館,也時常因為不知如何接待視障者而將他們拒於門外。然而成長過程中,藝術對於人格發展、情緒抒發和認知能力都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功能。

愛明發展中心

愛明發展中心視障學生所畫的圖仍然色彩繽紛/圖片提供: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為此,趙欣怡出國鑽研非視覺美學,也積極在國內推廣非視覺美學教育,她曾受普立爾文教基金會之邀,為視障兒童開設美術課近 6 年,也與其他視障非營利組織合作,更受邀為國內博物館與美術館培訓視障美術教育志工及種子老師,並分享國外案例如何提供符合視障需求的展覽與服務。然而,原本就有正職工作在身的她,在這樣四處為非視覺美學教育奔波後,身體終究因負荷不了而病倒。

大病痊癒後,她才認知到,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因此,趙欣怡於 2014 年創立「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希望集合眾人之力,推廣非視覺美學教育,並著手培育師資。

即使是視障者,也能自己選色、調色,創作出藝術作品/攝影:李修慧

即使是視障者,也能自己選色、調色,創作出藝術作品/攝影:李修慧

視覺障礙,擋不了色彩的美

關於視障者學藝術,許多人的第一個疑問可能都是「視障者能夠理解顏色嗎?」這也是趙欣怡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她解釋,每個視障者的狀況不同,以愛明發展中心採訪當天的學生組成為例,全班有一半以上的視障者還有殘餘視力。而色彩學是知識的產物,人類將所見的顏色對應到大自然及生活經驗中,進而對色彩產生情緒、偏好,再反映到我們創作時的選色、調色上。

視障者雖然接收色彩的方法與明眼人不同,但仍然可以從他人的轉述、日常生活中建構自己對色彩的想像。研究也顯示,只要受過多元感官訓練,視障者的圖像認知能力還是能跟非視障者一樣,趙欣怡說:「認識世界的方法有許多種,只是我們習慣用明眼人的想法去定義視障者的需求。」

愛明發展中心版畫

愛明發展中心視障學生與版畫作品/圖片提供: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因為知道視障者也有無限的創造力,趙欣怡堅持所有創作的顏料,都由視障者自己選擇、調配,她說:「我們的課程不是美工,而是創作。」而在愛明發展中心的課堂上,那個最特別的學生阿正,的確也讓我親眼見證了視障者對創作的理解,遠比明眼人想像的更多。

阿正是當天視力狀況最差的一位學生,但近乎全盲的他卻是課堂上創作動機最強烈的。受課過程中,阿正對色彩的想法非常確切而堅實,他清楚自己每一次要用什麼顏色,甚至將老師教的步驟稍作變形,將滾畫一開始要點的顏料,畫成十字跟圓圈,展現創意,這是其他人想都沒想過的做法。有次,我發現他的畫紙上方有一塊被他忽略的空白,有點擔心,但當我問他接下來要畫哪裡時,他竟清楚的告訴我:「剛剛沒有畫到的右上方。」原來,整個畫面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被問到非視覺美學課程對生活的影響,阿正說他過去其實與藝術有很深的淵源。失明前,他曾是名業餘的漫畫家,不僅學過工業製圖,更接觸漫畫、插畫超過  25  年,所有特殊的手繪工具,比如沾水筆、學生筆、雲形板等,他都如數家珍。但也因為常年學畫,過去創作時,阿正總有種壓力,覺得一定要將圖畫得極為精細,他形容:「那是一種『隱形的邊框』,告訴你不可以畫超過那裡。」但是失明後,他開始告訴自己突出一點點也沒關係,他笑說:「不規則也有不規則的美啦!」

阿正是愛明發展中心課堂上,創作動機最強烈的學生。創作內容也非常具創意,圖為阿正用撕畫完成的南瓜馬車。/攝影:李修慧

阿正是愛明發展中心課堂上,創作動機最強烈的學生。創作內容也非常具創意,圖為阿正用撕畫完成的南瓜馬車。/攝影:李修慧

口述影像,建構具像世界

下半堂的拓印課程時,其中一位課程志工因為不知道如何避免視障者不小心讓顏料沾到自己的手,會忍不住幫視障同學把葉子的顏料都上好,甚至幫他們拓印。長於幼兒藝術教育的施彥君說,不只是視障志工,這是輔導者普遍會有的問題。許多小朋友的家長也常忍不住幫小朋友把創作物件擺正,無形中卻扼殺了孩童的創造力。為了防止這樣的狀況,趙欣怡講課時,自有一套訓練志工的方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口述影像」訓練。

口述影像是一種透過口語或文字敘述,將視障者無法接收的影像訊息轉換成言語的專業。趙欣怡說:「口述影像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們太習慣用明眼人的想法來描述事物。」譬如我們習慣說「這裡有一把剪刀」,但這樣的句子是預設聽者是明眼人,能看見別人手指著「這裡」、眼睛看著「這裡」,才能夠理解這句話。但專業的非視覺美學課程,趙欣怡的每一句話都會盡可能精確,確保視障者也能理解,例如:「在你的 2 點鐘方向,距離你一個手臂的距離,有一把剪刀。」然後請創作者記住這個位置,避免重複詢問。

而這樣的口述訓練課程,不僅在指導課程時需要、講解畫面時更不可或缺。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也陸續開設攝影課程,上課的方式,便是由視障者拍照,志工為他們講解拍出來的照片上,畫面布置為何、前景、中景、遠景各有什麼,視障者了解後,再自己選擇要怎麼微調攝影的角度、方向。

非視覺美學課堂上,一對伊的志工必須要有口述影像的能力/圖片提供: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非視覺美學課堂上,一對一的志工必須要有口述影像的能力/圖片提供: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也因此,趙欣怡非常重視志工的訓練,長期志工不僅需要接受課前訓練,更需進行蒙眼創作體驗,才能了解在看不見的狀況下,視障者到底需要哪些幫助。此外,每位視障者的視力狀況、對藝術的想法也各有不同,志工的人格特質也各不相同,最好的狀況是同一個視障學生,搭配同一個已有默契的長期志工。另外,為了避免志工求好心切,趙欣怡給志工的原則是「動口不動手」。與惠明盲校合作,9 月中即將展出的「『看見』。微光美學創作展覽計畫」便是以這樣的標準要求志工。

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自辦的教學課程,每一位志工都需接受這些訓練,但和其他單位合作時,有時受限於合作單位的資源或志工招募方法,沒有辦法給予足夠的志工訓練。即便如此,趙欣怡也堅持在課程開始前,告訴他們上課的流程,以及這些流程中哪裡需要他們幫忙。因為教學過程需要詳盡的口頭解釋,趙欣怡自嘲:「我是上起課來最多話的老師。只要看見志工『越界』了,我就會忍不住提醒他們。」

觸摸的瞬間,就是藝術

除了口述影像,課程的另外一個重點是「觸覺藝術」。趙欣怡說:「大部分的後天失明者,視力只會越來越差。」因此視障者若要長期創作,觸覺的訓練勢不可免。這是非視覺美學教育老師最需要克服的難題,因為許多視障者還有殘餘視力,也因此即使是最觸覺化的課程,比如毛線貼畫,他們都習慣用眼睛看,而不想用觸覺創作。施彥君說:「這不但有違課程的本意,也很傷眼力。」趙欣怡提到,有時為了配合課程,甚至會請低視能的學生戴上眼罩,避免他們過度仰賴視力。

非視覺美教育協會帶領視障者進入美術館,透過觸覺,感受藝術/圖片來源: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非視覺美教育協會帶領視障者進入美術館,透過觸覺,感受藝術/圖片來源: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除了雕塑、捏塑,自從 3D 列印普及後,觸覺藝術有了更多可能,比如將視障者的攝影作品,透過 3D 列印再轉成他們能夠直接理解的立體樣貌,視障者不再需要他人轉述。當被問到藝術的意義,阿正也說:「對一個眼睛幾乎看不見的人來說,看到、觸摸到雕塑的那一剎那,就是藝術!」摸到藝術品的感動,對非視障者來說,或許難以理解,但仔細想想,一般人對藝術的悸動,不也是如此嗎?看到某幅畫、聽見某段旋律的瞬間感動,就是藝術了。

除了視障者藝術教育,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也積極培育師資。目前已經有 3、4 位各有專精的老師能夠獨立開課,趙欣怡期待未來把非視覺美學的教育方法系統化,且寫成教材教法,讓沒有美術專長的家長、沒有機會參與訓練的美術老師,也都有機會推廣、教授非視覺美學。此外,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也時常辦理蒙眼創作體驗,希望大眾都能理解,即使是視障者,也有理解藝術、領悟美感的天賦人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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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的志工,都必須參加蒙眼創作體驗活動,才能理解視障者的需求/圖片提供:臺灣非視覺美學教育協會

李 修慧

臺大中文系畢業。寫詩、散文,喜歡文學、美。 想用文字軟化生硬議題,用文學延展有限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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