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那麼可憐,為什麼一直要來幫助我們?/原民社區志工事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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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打自今年 1 月底開始,NPOst 就持續在追蹤清流部落的原民社區志工事件。追蹤的原因,其一在於,它具有公共性。時值暑假時分,臺灣有無數大學生摩拳擦掌準備進入偏鄉或部落甚至海外做志工服務。然而「被服務」的許多地方一直以來已經不斷傳出受困擾的案例,「志工進入異地的態度」是對 NPOst 這樣屬性的媒體來說,極為重要的主題。

二來,我們希望討論幫助與被幫助,以及原民部落複雜的狀態,也因此系列報導除了專訪,也邀請了陳聖凱、黃憲宇、黃盈豪等專業服務者做評論。要特別強調的是,本系列報導並非針對裴大生個人,或針對其與部落之間的爭議做是非糾錯。從頭至尾,NPOst 都只期望討論「服務的態度與方法」,追訪的案例也僅限清流部落,訪問的對象也都由記者自行尋找拜訪、未受安排。至於兩造間的太多衝突,則交由司法去裁定。

 

 「我們明明就沒那麼可憐,他為什麼一直要來幫助我們?」南投仁愛鄉互助村村長楊如萍大惑不解的吐出這句話。

2015 4 月,裴大生以「傻志工希望服務隊」為名,進駐互助村清流部落照顧弱勢孩童,自此翻攪了族群秩序。

清流部落以賽德克族為主,與同為賽德克族的中原部落合為仁愛鄉互助村。早年因莫那魯道事件,族人被日本人迫遷至此,落地生根。賽德克族自古衝撞、強橫,重視自身力量與後代教育,是性格自立剛強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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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1 月底NPOst 專訪了裴大生。幾個月間,情況急轉直下。自上次專訪後,NPOst 首先接到長期關注他臉書的讀者發出質疑,接著接到村長電話,期望 NPOst 能到部落裡聽聽族人的聲音。才發現幾個月間,族人與裴大生的關係已經緊繃而斷裂。就連曾經與他一起關懷互助村的希望服務隊「傻友」們也與之反目,還成立了粉絲團與之對戰。

6 月,清流部落半數以上家戶正等待收成,綠田稻浪裡傳來土壤的泥香。NPOst 走訪部落,訪問裴大生、村民、村長、孩童、教師、社工、警方、社會處、家扶中心。看到的是臺灣社會安全網的無力與不足,讓裴大生這樣的志工覺得必須使命必達。

仁愛鄉互助村村民 400 戶,扣掉籍在人不在的家戶,約 1000 人。社會福利歸南投縣政府社會處管轄,然而政府能做的就是「被通報後」的個案處理與回應,沒有人力主動訪查。也因此,許多政府顧不到的、不被社會福利保障的家庭,例如那些被子女棄養而無法申請低收入戶補助的弱勢,便從社會福利的大網中掉落,落入民間機構的第二層大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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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叫得出名字的鄉鎮,都找得到家扶。」臺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埔里服務處社工督導蔡志榮說。家扶、世界展望會等民間機構,都會定期派社工實地家訪、評估,為這些掉落的弱勢提供現金補助或職業訓練等服務。

然而,即使是像家扶這樣的大型機構,每年募得捐款總量超過 35 億元,也無法做到裴大生口中的「24 小時陪伴」。除了現實人力與資源的限制,必須討論的還有,這樣的「陪伴」是誰的期待?受「幫助」的孩子們真心感到「被陪伴」嗎?部落真正需要的社福網絡是什麼?

當我們說一個孩子需要陪伴、需要幫助,指涉的是其家庭功能的失當。裴大生抱著善意,相信村裡弱勢的孩子都需要「幫助」,那些窮的、苦的、病的、單親失親的。他相信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

社會工作的專業理念,是必須讓家庭發展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去『取代』成為其父母。受助者必須自立,家長必須回到職場,找到自身價值,才能回復家庭的功能。」蔡志榮說:「如果想要『取代』孩子的家庭功能,只會造成家戶更大的依賴,並且在自己離開後造成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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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斷炊的物資與捐款,造就了權力

能夠持續在異地服務,起因於資源善款源源不絕。在這個許多非營利組織尚且經營困難、苦無捐款的大環境中,裴大生的社會挹注卻不斷湧入。他表示,自己將民眾主動捐贈的善款與資源,投注在部落孩子身上,同時不斷將孩子的貧苦與受助過程發上網路,用以讓社會大眾了解這個「需要幫助的地方」。

他強調自己從不對外公開募款,僅「善心人士」會不斷執意捐款幫助。在他於中原部落家中,他親自搭起的、架滿監視器的鐵網圍籬後,停著各方善心人士捐贈的 5 臺車與一整貨櫃的物資。

裴大生於部落的住處

裴大生於部落的住處

裴大生經營臉書有成,不斷有人透過社群看到孩子狀況,忍不住想出手幫助。

「我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發臉書,讓大家知道孩子的狀況。」裴大生說。

「他喜歡拿破舊的衣服給孩子穿,再拍照讓大家覺得很可憐。」楊如萍說。

「他說我家冰箱連蛋都沒有,只是剛好吃完了不行嗎?」村民說。

「比清流部落辛苦的太多了,孩子們基本上族人都可以自己照顧。」當地警方說。

「之前跟他說不要給了,他還是強塞物資給小朋友,讓小朋友困擾。」傻友說。 en.natashaescort.com

「我不太認識他,我的小孩都大了,所以我跟他沒有交集。」雜貨店老闆說。

「我們都跟他不熟,他很少跟我們往來,只來過幾次。」南投社會處和埔里家扶中心說。

「我跟他沒有直接接觸,但我帶的學生都不喜歡他。」國中老師說。

「我不喜歡他。希望他趕快離開。」曾受裴大生幫助的賽德克小孩說。

「部落裡在搞派系,不高興我介入破壞了權力關係,大家說的都是謊話。」裴大生說。

善意透過網路集結,四處流竄,是非真假已沒有人分得清,也早已沒有對錯,因為每個人看到的都是虛擬世界的片面,每個糟糕的結果都出自無盡的好心。裴大生受訪時,揮舞著雙手,頭頭是道,打開他的物資貨櫃,裡面堆滿愛心人士捐贈的文具、鞋子與各式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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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給小朋友的物資,只要小孩子不聽話,他就會統統要回去。」村民說。

「我教孩子不是只送物資,是在教品德。品德不好、抽菸、講髒話的孩子我就會停止資助。」裴大生說。

透過物資的給予與回收,個人權力被建構。志工不再是謙卑的服務者,反身成為資源的分配者。

誰的期待,誰的愛

「剛開始,我們都以為他就跟其他志工一樣,來這裡發發物資、拍拍照,住個三、五天就會回去。」超過 5 個以上的村民這麼說。

部落對志工的想像是什麼?臺灣原住民部落長期廣納政府津貼與扶助,再加上社福組織介入,來來去去的服務者、志工與物資,早已讓部落對外來者形成既定的印象:「抵達、給予、拍照、離開」。姑且不論他們喜不喜歡,期待是否其實不同,這就是現階段村民長久以來習慣認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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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裴大生背離了這樣的期待。他住下來,強調他能給的跟任何扶助都不同,他給孩子的是「愛」。雖然現在再問他,他已經說不出哪個清流的小孩還能跟他稱兄道弟,叫他一聲「大生哥哥」。

除卻中間細部無止盡的爭執,現階段最大的爭議是當地村民剛開始在一如以往的期待之下,口頭應允這個志工免費使用其土地居住,後來卻因關係緊張而反悔,但裴大生已長住不走。一方想趕趕不走,一方堅持曾口頭締約,雙方鬧上法庭,等待裁決。最開始的律師費由全村 400 戶中的 200 家戶中湊齊,比聯署簽名還絕然。

更甚者,星期天教會時間,十幾個孩子圍著,吱吱喳喳回答問題,說他們不喜歡這個人,不希望他待在部落,希望他趕快離開。

星期天的教會早晨

星期天的教會早晨

這不代表孩子們都挨過罵、受過委屈、被志工欺負,而是因為夾在部落大人與「外來者」之間,孩子們別無選擇。即使說不清為什麼,也知道這個人讓部落情勢緊張。

做服務的志工,做到眾叛親離,做到官司纏身。裴大生單槍匹馬進入部落,抱著善意,卻與村民為敵,跟當地人士不熟,跟社政單位沒有往來。他堅持孩子們才是核心,只需要關心孩子,拒絕與他人互動,卻忘了孩子們活在社群脈絡之中,無法被割離。他們的父母、老師、同儕,當地的社福體系、村民小販,都會對孩子產生影響。即便是他口中的「派系」,也是村民族人的一份子。夾在中間的孩子一旦經歷拉扯,自然困惑掙扎。

「如果侵入性服務是必須的,這之中必然有人受惠。但在這件事中,顯然沒有任何人感到開心。」社工師說。

裴大生說,這些弱勢孩子都是他的孩子,他要像父親一般給予這些單親和弱勢孩子本應擁有的父愛。然而「愛」不應讓人畏懼,「愛」不應有價,「愛」不應給予後又再討回。

「愛」一旦付出,理應讓被愛者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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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的善意,造就了什麼?

捐款是一種認同,認同執行的單位,去為你做一些力有未逮之事。現代社會不可能每個人都有能力到第一線去,甚至許多人下意識不願直視幽微黑暗又死寂的社會角落。所有對角落的想像,皆仰賴執行單位從現場田野帶回的隻字片語,形成捐款者與現場居民之間的巨大鴻溝。

身為捐款人,我們是否在善意出手前,詳查受款方的行事作風,是否為自己所認同?是否願意信任,一個沒有服務訓練、沒有會計核實、沒有決策討論的志工,能帶著一股熱情與衝勁,反抗大環境的弊病,成為社會福利中的另一張網?

如同裴大生選擇了他自己的方式,捐款行為也是我們每一個人能做的選擇。捐款行為間接決定了誰是受助者、誰是給予者、誰是服務者、誰又是權力的操作者。社會福利的大網,都靠每一個你我編織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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