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辛苦的社運夥伴們(完整版)
編者按:
NPOst 關注社福團體,也關注公民團體。同為非營利組織,公民團體要面臨的經常是更多的衝撞、論辯與對立。本篇作者長期參與社會運動,曾於環運團體工作 6 年,參與多項地方環境議題抗爭事件。他在暫時告別社會運動圈之際,於社群上提出這篇第一手觀察與省思,並在多日後重新整理、復加完整。
NPOst 獲得其授權刊載,希望更多人能了解,社會運動的本質並非僅是大眾常看見的衝突與曝光,而是一連串的幕後心血,要對抗的也不僅止於體制,而是人性。
作者按:
大眾對「社會運動」的認識,不外來自傳播媒體上的抗爭畫面。事實上一個監督政策的社運組織,大部分成員的時間,都是花在研究問題、撰寫論述、組織志工、辦活動、建立社群網絡等幕後工作。
大部份政策的弊端都行之有年,無法由官僚體制內部主動改善,社運團體的街頭抗議或室內記者會,是為了將問題揭露,讓公眾進行評論,後續還需對不同政府單位進行論述遊說。透過多次曝光和遊說,才有機會使政策獲得改善。因此大眾看見的衝突、曝光,僅是漫長改革中的一小步驟,卻是最重要、也最耗精力的過程,也是令筆者思考最多的工作項目。
對政府官僚和社運團體的批判文章皆已很多,礙於篇幅,本文略過不談,只呈現一般較少談論的部分。
如果你剛開始從事與我類似的社運工作,希望本文能喚起一點共鳴和前車之鑑。我在 2003 年學生時代起參與環境議題,於 2010年成為社運 NGO 的專職。由於熱衷於這份工作,遇到障礙後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決定在今年(2016)離職。這裡想談談原因:過度疲勞,和跨不過的瓶頸。
過度疲勞
看過史實改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嗎?結局中,已救 1100 人的辛德勒,「他不停抽泣,不斷念叨他本來能救更多人。就連和妻子一同離開的時候,辛德勒也不停地在後悔。」(文字引自維基百科)演到這段時我簡直哭爆了。
而人稱「女版辛德勒」的艾琳娜·森德勒所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我總是受到良心的譴責,我本來可以救更多的人。」(引自文章)儘管她發揮了超人力量從納粹手中救出 2500 位猶太人,為此被打殘雙腿、差點處死刑,相較於百萬名受難者,卻還是自認微不足道。
社運不能跟戰爭災難相比,然而內心煎熬和反覆詰問卻一樣:眼前的體制與壓迫如此巨大,我盡全力了嗎?
樂觀的人也許不受影響。若你正巧和我一樣有自我批判的傾向,請明白社運和一般工作很不同,再怎麼努力,你永遠覺得不夠,甚至可能會消極地想「我越來越像魯蛇,自己都幫不了還想幫誰」之類。但那不是真的,畢竟連艾琳娜都背負著罪惡感。
難以克制自我剝削,是熱血的社運新人常見的現象,久了習慣就改不過來。這是我需要暫時離開的原因之一,不過下面所述才是關鍵,過勞僅是強化了問題的存在。
瓶頸:人為何相殘
我的工作是監督政策,協助受害居民抗議不公義的開發案,任職的組織給予非常大的自由與支持,任務內容幾乎自主,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工作。瓶頸與組織無關,而是這個社會與自己。
不知道你是否同意,壓迫者(如政府)不代表貪婪邪惡,受壓迫者(如居民)不代表弱勢,抗爭者(如社運工作者)不代表正義。三種角色我都深刻扮演過,捫心自問,改變體制最大的敵人並非壓迫者,而是無所不在的敵意。參與社運 13 年來,我從未真正適應整個社運圈與政府雙方對立的氛圍,甚至越來越同情對手。無論是事事推託的公務機關或私人公司員工,甚至滿臉橫肉的政客,我都難以真心指責其僵化、自私或態度惡劣,因為他們也是社會扭曲下的受害者。
而有些公務員,儘管立場不同仍對我們很客氣和認真,有問必答。於是當我們召開批判制度的記者會,這些人便受到深深傷害,變得消極或憤怒以對。這類負面經驗一直烙印在我心中,畢竟一旦發動攻擊,就難以控制流彈傷及無辜。政府機關被抗議後,最大的壓力都在第一線承辦人員身上,然而他卻常是最無權作重大決策的砲灰。我和我的夥伴也是最前線砲灰,不過我們很清楚衝突是為了凸顯制度不公,對方卻無法感受到這點。
當今所謂的「錯誤政策」比較像溫水煮青蛙,不似過去暴政的血淋赤裸,因此公務員們,既不了解自己創造的壓迫,也未察覺自己同樣身處結構體制的暴力中。當然,就算他都清楚,也無法改變。連專門衝撞體制的社運組織員工,想改變工作文化都會遇到各種困難,更何況保守科層制度的公家/私人機關?
後來我學會在抗議行動之前,向較有交情的公務員/公司員工/他們的小主管打聲招呼,說明行動是針對不合理的制度而非個人,有幾次,談話後對方是能夠理解的,甚至私下給予更精準的行動建議。幸而他們的存在肯定了「監督」的意義,否則我甚至會質疑自己是社會亂源。
結語:人性
對我而言,漢娜·鄂蘭所指出的平庸,才是如今社運最大的考驗,而非刻板印象的邪惡本身。社會越開放,正義和邪惡都變得越複雜,「敵人」形象日益模糊。 大埔農地和張藥房事件矛頭指向劉政鴻,但我們都知道,該對付的不是劉政鴻或任何人,是構成一切的「人性」。
善與惡,普遍存於抗爭、壓迫和受壓迫三者之中,沒有差異,只有不理解的鴻溝。因此抗爭者之中有壓迫他人者;壓迫人的系統中,亦有被壓迫者。撰文的初衷,除了稍微替他們平反,也說明我的感受:「受傷的社會和我們每個人,已經忘了信任,以及如何回到最單純的互動去改變彼此,甚至傷害別人而不自知。」
包括我在內,因此必須暫時離開衝突現場,重新尋找出口。這不是抱怨,我相信自己沉澱一陣便能回到崗位,只是忖度有多少人以此折損理想,不再回頭?
以上撰述並非表示我反對衝撞,相反的,正因壓迫系統難以由內部促成改變,外在衝突會是突破現狀的最大關鍵。然而未來抗爭者與政府之間永恆的角力,應該有更細緻的處理方式,何況 520 後的新政府將給社運者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我認為與政府對立的行動中,團隊中若能有一、兩個人放下偏見去深刻理解公務員的心情、公務系統的運作脈絡,抗爭訴求的判斷會更精準有效。再者,講得誇張矯情一點,人們心中沒有愛,無論打倒誰、誰當上總統和縣長,社會都無法改變。
謝謝你讀到這裡。最後想再提一下,社運工作者的消耗非常快速,制度改變卻得花很長的時間。如果想把事情做好,克制超時工作、照顧自己的身心狀況,會是每位社運工作者最艱困也最重要的責任。
謹以此文向所有背負著公共事務的前輩與朋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