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臻/放空與休整,解讀香港學生連環輕生
編按:
香港 10 天內 7 位學生自殺,從去年 9 月新學期開始累計至今已超過 24 名學生輕生。NPOst 特別邀請香港社會評論家邵家臻,帶來最貼近香港社會的本土視角。
文/邵家臻 香港浸會大學社工系講師、社工復興運動發起人
一次兩次還是第三次,當我們正幽幽地說:「這已是自去年 9 月新學年開始以來,第 24 名學生自殺」丶「7 日內已有 5 名青年輕生」,說時遲那時快,又一個大好青年墮樓,當場死亡。任誰也不敢說清楚「學生連環跳」的凖確數字,以及何時才會停止。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尶尬,或是悲愴。
對不起
學生連環跳,教我慚愧,催我自身。不是說過:「在孩子的眼裡,是率直的但沒有攻擊性;是熾熱的但沒有燒傷力;是柔和的而沒有卑屈和怯懦。他們沒有將自己當作孩子看待,也清晰地要求我們別把他們當成孩子。」可惜今天,孩子們向世界投下了「不信任票」。
面對他們的死生大事,我們都不可能是旁觀者。守護青澀的生命,是我們的天職,不容推卸。對著年輕人,我們只想先說句對不起,讓你們討厭世界。是我們如此不濟,沒有好好製造一個充滿「生趣」的社會,讓你們在跌跌撞撞中成長,反而令你們在一念之間,選擇結束生命。如果可以的話,請给我們多一個機會,多一點時間,只要一息尚存,以生命反抗宿命,一起創造生活。
重覆
香港社會有很多社會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們,但奇怪的是,儘管我們對這些問題多番譴責,同類的問題仍然一再發生。對於這種香港社會公共生活中的特殊現象,我們或可暫時稱之為「重覆」:錯誤重覆,悲劇重覆,輿論重覆,政府反應重覆,連帶社會對有關部門的譴責都重覆。重覆復重覆,一時三刻之後,社會回復「正常」,直至另一次悲劇發生,跟著又是一輪「重覆」。
問題是,為何我城失卻了學習能力,不能再痛定思痛,自我調整?回應「重覆」,首要的,不是甚麼「即學即用」的快速解決措施,也不是要求有關當局立即為學校和社會服務増撥資源,而是要拿起久違的改革勇氣,正本清源。
失序
求生的意志通常比求死的執念強。今天發生的「學生連環跳」,應視之為香港社會的頭號大事,需要全城關注和政府跨部門介入。由「貪生怕死」到「不貪生不怕死」,箇中必然涉及個人狀態、家庭狀態和社會狀態。我們實在不宜草率地將問題歸咎在青年人身上。相反,不尋常飆升的個人自殺行為,其實是反映了社會的失序。
活在這個畸型社會下,強調金錢,強調地位,強調等級,強調效率,強調競爭,強調成皇敗寇,這全都是「學生連環跳」的共謀。網上流傳一段令人鬱卒的教學見聞。有個老師滿臉眼淚的跟小學生討論一連串輕生事件,小學生卻一臉天真,說:「死一個很好啊,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凝住了。眼淚丶血液,甚麼都凝住了。
在一個因惡性競爭而吞噬人性的制度下,我們高壓的績效主義已經由成人世界,蔓延至莘莘學子的麥田之上。這種不問情由都以功課和考試成績視為個人成敗的唯一標準,由小學,中學,延續至大學,甚至研究所。孩子要「贏在起跑線上」,從小就開始競爭,扼殺生活興趣;少年人為協助學校取資源,要捱過全港性系統評估(TSA);中學生面對「新高中課程」,一面要求大量高階思維,一面對解難方法毫無頭緒。
過度強調念大學的需要,副學士學生視入大學為唯一出路,政府卻沒有增加大學名額,使得副學士課程成為失敗者的製造工場。中學教育因時間緊迫,長期填鴨, 缺乏關於「生命之莊嚴與死亡之荒謬」的生命教育,結果大學生一入學,要獨立生活,自己靠自己,輕則精神壓力超標,重則⋯⋯
政府
之前中國大陸的「富士康連環跳」,轟動全球,讓血汗工廠都不得不停工、反思丶修正。可是,「學生連環跳」,香港特首在同日網誌只提釣魚樂趣,以及如何構思在中環設立泳棚。至於主理教育的局長吳克儉,先是慢條斯理沒有回應,後來被媒體追得太緊,說:「老師要加把勁關心同學」。天可憐見。叫我城變成地獄的,正是一系列「加把勁」的官腔托詞。
公立醫院病床超爆,政府說:醫護人員要「加把勁」照顧病人;社工在整筆撥款制度下工作量超標,政府說:社工要「加把勁」扶助弱少;老人貧窮嚴重,政府不願推行全民退休保障,對長者說:大家要「加把勁」自求多福;旺角年初二發生嚴重警民衝突,中央政府要求香港各界,要「加把勁」譴責暴力;高鐵、港珠澳大橋嚴重超支,政府對建制派說:要「加把勁」通過撥款,讓大白象工程和背後的既得利益者得到保障;最近發生的土豪惡霸違法傾倒水泥,形成四層樓高的「嘉湖山丘」,隨時有倒塌危險,屋宇署及土木工程拓展署竟要求違法商人「加把勁」灌漿鞏固,而非檢控重罰⋯⋯
這就是我們的政府。竟有資格做我們的政府。一條條熾熱的生命摔碎,官員只是一味推卸責任,「加把勁」要求別人「加把勁」,卻對製造問題的制度和政策,以及自己的劣質施政視而不見,文過飾非。退一萬步說,面對「學生連環跳」,我們每個人都要「加把勁」反躬自身,看看有甚麼地方需要努力,但,「加把勁」絕不是那些蛋頭官員頤指氣使的修辭。事實上,最沒有資格叫人「加把勁」,又最應該「加把勁」自我鞭策的,除了梁振英政府外,還可以有誰?
休整日
放空,真是種稀缺的睿見,特別在這個甚麼都要填滿的城市。沒有放空,學生們就「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去尋找自己、去實踐自己、去發揮自己」(受訪學生語);沒有放空,人人都汲汲營營,為繼續而繼續,拒絕於與人聯繫;沒有放空,政府官員一味好勇鬥爭,驕橫跋扈,牆築得愈來愈高,最後只容得下它自己。
然而,當下所談的「放空」抑或「填滿」並不僅是個人選擇,是政府選擇。教育局局長黔驢技窮,甚麼成立專責委員會和分區委員會丶増辦教師講座、增設專責團隊丶製作資訊小錦囊,都是老調重彈,若是有效,就不會走到這步田地。Thinking other-wise,與其用「加」的作法,不如用「減」的新法。如何鬆綁師生,釋放空間,例如決心提升師生比例,立即取消 TSA,大幅減少校內各類型評核,拒絕參與沽名釣譽的校外比賽⋯⋯都是「少即是多」(less is more)的改革方案。
退一步,海濶天空。今天,我們一班治療者,當中有立法會議員丶教育心理學家丶社工丶教師丶家長丶媒體,是悔咎和責任讓我們走在一起,想方設法按下這個頑固的「暫停鍵」,叫停那不能停止的,重整那表面整齊的。這一來是申明我城「痛定思痛」,也是對輕生靈魂的最後尊重。二來是透過「休整日」(Mindful Day),讓我們可以放下日常運作,安靜佇立在死亡面前,哀悼丶共勉丶招手丶牽引丶溝通丶連繫,重回基本的人文價值,使社會得以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