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在地深耕 10 年,社工像家人,社區實踐協會成孩子的避風港
編按:
NPOst 專欄作家林立青造訪位於南萬華的臺灣社區實踐協會新安據點。臺灣社區實踐協會長期紮根在萬華區新安里,他們在社區據點提供兒少課後陪伴、家庭生活支持,更串連社區網絡、在地居民,發展屬於在地的合作經濟。
林立青詳實記錄拜訪當天與協會成員、孩子們「共煮共餐」的景況,他們把這裡當作家、互為家人,彼此珍惜,凸顯的是──社區陪伴、社會支持網絡對所需之人的重要性。
我坐在這裡躲雨,社工們介紹著這裡成立的故事、孩子們的名字,還有他們接下來想要辦的共食。牆上的壁畫一筆一筆都是孩子的創作,有房子有家具,蠟筆畫的插頭旁邊還有另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假的」,想來是吐槽別人的畫以假亂真。
門打開的時候孩子把書包直接丟在地上,直接了當的問我:「你是誰?你來這裡做什麼?」接著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看著我:「有~何貴幹?」
我解釋我是來送牛奶飲料的,有一個朋友找了個新工作,有辦法拿到泡麵、咖啡、保久乳的折扣,所以來送物資云云,旁邊的社工細細說起我是作家,孩子只聽這 2 位社工姐姐的話。半小時前我才為這些社工的書簽名,書就躺在桌上,但孩子並不領情:「哪有這麼胖的作家?」他看看書,再看看我,「就憑你?」
我沒來得及答話,其他孩子也三三兩兩走了進來,一樣狐疑的看著我「姐,這人是誰啊?」、「有怪叔叔」小女孩一樣不假辭色,他們有啥就說啥:「你會做啥啊?」
「寫書。」「哼。」
「我是作家啊!」「那會幹啥?」
「寫作。」「我也會寫啊,我們都會寫名字。」
「我寫的字比較多。」「我可以寫名字寫 100 遍啊!」
「我還會修房子。」「又沒有壞!」
「我會刷油漆!」「不要刷我畫的牆壁。」
社工們聽到這些對話快笑死,我則是感到虎落平陽鬼打牆。突然靈機一閃:「我會煮飯。」
這下孩子們眼睛亮了一秒,但也只有一秒。「騙人」、「騙子」、「你會煮什麼?」那個剛剛問我有何貴幹的孩子跑出來,擠眉弄眼一番,斜眼看我:「弄幾道菜來吃吃吧!」我說起如何下鍋炒三杯雞,如何弄糖醋魚,這幾位孩子倒是喜歡聽煮飯的故事,我也開始說起美味──臭豆腐就是要加入泡菜肉醬,加上辣油後,大火煮到豆腐裂開才是上等人間美味;雞肉要用雞腿肉去骨切丁,薑片蒜片煸過後比雞肉還要好吃……
這些孩子愛聽煮飯食譜,一個個豎起耳朵認真聽著。最剛開始到新安里的社工已經來了 10 年,新安據點也設立了 6 年,這些孩子從小就在這裡和社工一起生活(這一年開始共餐),早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就算不是自己家,也會當作阿嬤家的灶腳來來去去。從他們應對中帶著任性來看,就可以知道他們在這裡有安全感和歸屬感,才會對我這樣的「生面孔」多方質疑,一個小男生甚至問我是不是來看「姐姐」的,並且細細打量我。
社工們頗能理解這樣的狀態,在地深耕 10 年,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陪伴。南機場一代是老舊社區,居民的年齡也偏高,在這樣的狀態下,能提供短期陪伴的社工在社區有極大的幫助。「家」的存在樣貌本來就不同,而這裡讓孩子願意前來,讓他們認定是自己的家,並且極為安全。為了證明自己並非不速之客,我因此「說廚藝」起來,還承諾他們週六會來煮飯,使得一個女孩向社工嘟嘴說自己那天要陪父親去花市擺攤,抗議起自己錯過了。
這裡有 4 位社工,為了融入地方社區,社工在地的時間必須很長。專業的社工到最後已如同真正的家人,在每個細節上給予全心支持。隔天我就收到社工的訊息,邀約我週六前往兌現承諾,也確認我會煮什麼料理、需要再準備什麼材料,所有的細心都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只為了讓孩子不至於對承諾失望。
週六當天抵達時,幾個孩子已經開始切菜。這些菜並不漂亮,應是社區廚房或共食所剩,有 2、3 顆苦瓜還凍傷嚴重,只得將軟爛的部分切去。我切了幾分鐘後覺得刀具不利,跑到旁邊市場去買了菜刀,店家老闆還附贈削皮刀。
說是教他們煮飯,不如說是玩樂,這些孩子樂在其中,即使苦瓜有些歪掉也無妨,只是有些太厚,有些太薄。切菜對我來說像是表演炫技,讓孩子們開始對我刮目相看,他們中計後躍躍欲試,胡亂把食材削來切去掉滿地,社工們則默默在旁邊撿起來洗淨;另外幾個女孩子聽著志工姐姐的話,剝九層塔的葉子,一片一片。煮一餐飯的時間永遠比買食物還久,但不難聽出這裡所有孩子都至少會炒蛋、煎香腸,還知道雞肉要放鹽巴,對於其他料理也高度保持興趣,對他們而言,煮飯是一種高級遊戲。
確實,我始終認定美食和下廚是一種人間最高級的藝術,興起了就開始對孩子們說起美食經:「我們必須要有食物,食物的存在是讓生命延續的必然條件。能用簡單的食材、普通的料理方式烹煮,是人類文明的基礎,也是最不需要文化資本就能享受的直觀藝術。」我開始嘴砲起來。
「幹你真的是作家耶!」、「你在說啥小?好像很厲害。」、「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其實在整理的時候,幾個孩子往後面的遊戲室去,另外幾個在門口玩貓,社區實踐協會的橘貓是她們的最愛,每個孩子的人生總都應該要有一隻貓。
即使我已經「用嘴煮飯」又「展現刀工」,但這些孩子依舊擠眉弄眼看著我,時不時用「你真的會煮喔?」來挑釁。幾個社工聽著笑著,按下電鍋。依據討論結果,最後決定在據點大廳煮,卡式瓦斯爐因此被拿上來,算是真的考驗起作家的煮飯技藝,「你能直播煮飯我就『服』了你了。」
我煮飯的時候,最忙的可能是社工采宜,他忙著端拿各種有的沒的東西給我,畢竟直播過程我不適合離開場地。一下鍋蓋,一下鍋鏟,切菜煮飯的時間這些社工默默拿起剛使用的刀具去清理,孩子們切完整理後,洗洗手到一邊去滑手機,或者看著我炫技、吐槽,幾個志工卻幫著在後面洗起碗筷。
我煮魚湯的時候他們將碗洗好,我炒蛤蜊的時候他們拿起抹布擦桌子,我教孩子弄苦瓜的同時他們整理菜葉,並且適時將我用過的廚具收到廚房;同時,我也招待其他送菜的社區媽媽,這裡的共餐時間不僅僅是提供食物,更能提供孩子去處,讓許多社區母親趁孩子不在家的時候整潔清理,或者補眠休息。孩子們在這裡確實沒什麼安全疑慮,頂多就是看一個監工對著爐臺熱鍋裝神弄鬼。
我身旁的孩子做的是苦瓜鹹蛋,剛剛由年紀比較小的女孩剝蛋殼,掌杓的孩子頗有天分,我只提點了他要分 2、3 次煮,這是教孩子們煮飯時常有的做法。過沒多久他就讓苦瓜鹹蛋美味上桌,因為成功了一盤,孩子自然又有自信端上第 2 盤。我煮飯的時後,其他志工招待社區的媽媽分享送菜,一些送菜的家長出於客氣或是不擅面對,反倒要社工們做起在地邀約。
菜不只是上午志工前往市場買來的,另一些青菜則由南機拌飯而來(參考:【活動現場】南機拌飯、玖樓:新創思維注入舊場域,社群共同實作打造永續城市),最大宗的則是母親們煮好帶來。我和苦瓜小廚師完成餐點後,一起去買飲料,路上我們談起這個協會,也聊到週末的共餐共食。小廚師僅僅高二,卻清楚這裡的環境,並且熱愛社區,衍然方荷生第二(參考:高風險家庭占 7 成,南機場方荷生一顧 18 年)。
或許我這樣的臺灣 7 年級生聽過太多的成功故事,以及氾濫成災的國際觀流於俗套,忽然看到這樣的孩子理所當然的擁抱社區,如此天然的愛著土地,還真稍稍有了點「臺灣交給你們了」的感嘆。
吃飯的時間美味而有趣,一排素菜必須使用特定的餐具,我乾脆也就不用了,反正我愛肉類料理。年輕而美麗的志工撒嬌稱讚越南媽媽的滷肉天下第一,媽媽靦腆的解釋著燉煮 3 小時以上的祕方;我原以為絲瓜蛤蜊比酒嗆蛤蜊還適合孩子,結果完全相反,三杯雞成功受好評,看來孩子們和我口味極搭。
那個質疑我純正勞工作家血統的孩子也邊吃邊對我點頭,活像是評價一個不成材的後輩,大部分的人吃完後留下閒聊,幾個孩子則往房間後面鑽,或倒或臥成一片,一個人玩手機 3 個人擠著看,2 個在旁邊,後面還站一個。「死了換人」、「一人一命」此起彼落,手機連著充電線,如同我當年的掌上型遊戲機(Gameboy)。
孩子們吃完後,在社工和志工的吆喝下一起收拾,幾個孩子有急著玩的、有閒聊的、有拿百香果加入柳橙汁和沙士喝的。幾個社工和孩子們閒聊,有些國中孩子吃完後三三兩兩聚在門前機車聊天,社工采宜則撥起電話,幫打工的孩子追討薪水:「請問那天有去打工的薪水要怎麼發?他做一天後辭職,但還是應該給他薪水?5 號嗎?好我是社工,我 5 號再過去,謝謝。」
我離開的時候,社工們在開會討論事情,孩子們有的裝超齡硬要擠在一起聽,但大多數聽不下去,沒多久又到房間裡躺臥,一個個大自在佛。我答應再來,下次教煮蝦。
我想起幾個越南媽媽說未來要在萬華開店,那時候這裡就更重要了。因為已經這樣做了 10 年了。
附註:
延伸閱讀: